冬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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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椿

    到了冬天,整个城,都像在做梦一样。

    如果走在路上,可以听见树叶掉落的声音,那么那一定是幻听。

    因为连睡着的人都听不见声音,那么更何况是这样的城市呢。

    即使它很小,靠着山,还靠着海,似乎睡在不安稳的眠床上。

    和也按照父亲的指示到了村山家,根据出现的物怪,用了沙盘占卜。

    结果是物忌半个月。

    村山家应了下来。

    但是,和也,小城町里唯一一座神社的继承人却知道村山家绝对办不到。

    即使掉在深山中,只要身边还有手机,那么的话,就无法进行“物忌”。

    刚刚吩咐完“物忌”的注意事项,不能出门,不能和外界联系,村山家的女儿就从门口进来,打着电话,看着和也,欠了欠身。

    一排小小的脚印歪歪扭扭地跟在她后面,不仔细看,似乎是看不见的大型狗跟在后面,但是,和也知道,那是人的脚印。

    有这种东西缠上身,不死不行。

    但是,现在的人都不信的,何其不幸。

    以前陪着祖父,去看过战殁坟,乌鸦站在不高的地方,在阴天的树下,斯条慢丽地整理羽毛。

    祖父对着坟墓里战友的骨灰拼命地,低声地说:“对不起啊,真对不起……”

    从支那,满洲辗转战斗过的人们,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是无法分开的一堆骨灰。只好合葬。

    和也不喜欢合葬这种东西,这和饥馑万人坑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为了国家,就是这样的下场么?

    最好,不过也就是和祖父一样,活着回来,天大的恩赐。

    甚至就是首相参拜一下靖国神社,海那边那个国家还连声抗议。

    虽然参拜什么的,根本没有关系,还有开玩笑说,盆祭去参拜,人家都回家看子孙了,首相参拜的不就是个空房子么?

    但是,日本人的话,果然还是神社。永远都是神社。

    可是那些人不明白。

    罪只有活人有,死了就成佛,而佛,是没有罪的。

    天空阴下来,前面有个女人打着伞慢慢走着,手里拎着东西,很吃力的样子,摇摇晃晃的。

    穿着淡色和服,伞上面有红椿纹样。

    这不奇怪,周围都是温泉旅馆,服务员都得穿和服。

    和也不慌不忙地从背包里拿出伞来。

    这里的谚语就是,可以不带便当,但是不可以不带伞。

    伞是新买的,以前那把伞他给了富美。

    那次她没有带伞,在雨里哭得很伤心,和也是个温柔的人,就把伞给了她。

    富美应该不是真名,和也在俱乐部认识的女孩子。

    不是日本人。

    出去玩了几次,和也就对她说,交往看看吧?

    后来就上了床。断断续续,大概有一年的时间。

    不是没有想过认真,但是只要富美在他面前接电话,和也就想是不是别的男人。

    别的男人上富美的床,不会太简单,但是也不会比他更难。

    家里毕竟是神社,虽然已经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时候,但是娶一个俱乐部的女人,还是个外国人,父母做何感想?

    所以和也说,分手吧。

    结果富美就哭了,很伤心。

    和也很尴尬,只好朝旁边看,一边劝富美。

    不行啊,你总是要回你的国家去的。

    和也说。

    那里才是你真正的生活。

    这个是真话。

    两人旁边摇曳着一株华,不是茶花,就是椿。

    因为它们还没有开,不知道单瓣,还是复瓣。

    只是花苞饱满,颜色水汪汪,像刚从伤口流出来的动脉血。

    祖父在支那,似乎有喜欢的女人。

    和也经wWw.常看见他会拿出一支银簪子坐在房床上看。

    簪子很漂亮,丁叮挂挂的,风一吹,风铃响,簪子比风铃响得还好听。

    祖父一定还想着她。

    有时候和和也说,那时候,他是个小队长。

    那个女孩子,每次拎着食盒经过,看见他们,脸色就吓得煞白,像是活见鬼。

    队里都是年轻人,很多人以前是学生,是孩子,谁想到外国来打仗,都是为了祖国。

    队里的男孩子们,看见女孩子的机会很少,看见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的情况更少,看见就起哄,用仅会的支那话喊“花姑娘!花姑娘!”

    花一样美丽的姑娘,只是后来有了别样的含义。

    女孩子嘴里轻轻地,却狠狠地骂了句什么,就迅速一扭头跑了。

    簪子比风铃响得还好听。

    祖父不让手下胡来,至少对那女孩子。

    她让祖父想起那个时候还是女孩子的祖母,怀着一番柔情。

    后来怎么样了呢?

    到死祖父都没有说。

    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

    “对不起啊,真对不起……”

    祖父低声说。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死了就成佛了,没有怨恨,就没有必要听那句对不起。

    但是,听祖父说,海那边国家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死,冤要清,债也要还。

    祖父死了。

    祖父是日本人,日本人死了,就要成佛。

    就算冤要清债也要还,还能找谁去。

    祖父临死前,和也一直在身边。

    祖父慈祥而疲累的端详着和也,突然显示出恐怖不已的表情,绝望极了,像是看见了活地狱。

    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拉住和也得手,拼尽力气说“小心……小脚的女人。”

    小脚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和也想起富美。

    分手那天,她穿着高跟靴,一直哭个不停。

    最后和也只好丢下她,自己先走了。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看见富美。

    试着往她的住处寄了一笔钱,可是钱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

    和也就放心了。

    事实证明女人无情起来,比男人强多了。

    和也越走越快,很快超过前面的女人。

    女人走得摇摇晃晃,身上的什么饰物也跟着晃动,放出丁玲的声音,很好听。

    走过时候,和也无意地瞥了一眼那个女人。

    伞抓得很低。

    很低很低。

    伞上的椿颜色出奇地鲜艳,像动脉流出来的血。

    女人手上的是食盒,样子很脏,但却像长在这个清洁的女人手上,她只好拎着。

    恩?哪里怪怪的。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是食友圣。

    圣的声音怪怪的。

    他说。

    和也,富美出事了,警察在找你。

    出事?

    卧轨。

    怎么了?

    听我说,她死了。电车压过去了,到现在头还没找回来。

    和也迅速关了手机。

    伞抓得很低。

    很低很低。

    低的……就跟没有头,直接搁在肩膀上一样!

    富美不是日本人。

    就算是死,冤要清,债也要还!

    稳住,稳住。

    和也对自己说。

    毕竟是神社家的子息。

    和也摁掉电话,伞架在肩膀上,继续慢慢向前走。

    前面有人。

    和也只高兴了一小会,就发现前面那个人伞上椿华。

    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不要怕,前面就有神社,躲进去后再打电话给家里。

    和也继续往前走,不断超过眼前那个走路摇摇晃晃,很吃力,拎着食盒的和服女人。

    走出想象的远,和也绝望地停步。

    前面是死路。

    眼前站着一个人,打着伞,伞上没有椿华,一身衣服,和也没有见过。

    他当然没有见过,那是中国的改良旗袍,女孩子穿的。

    簪子比风铃响得还好听。

    洒脚裤裤脚很大,看不见脚,但是站姿伶仃仃,脚一定不大,否则不会这样摇晃。

    她手里,也拎着食盒。

    那天,天皇宣布投降。

    那天,他等在女孩每天经过的巷口,想跟她告别。

    女孩看见他,像是活见鬼一半,丢下伞就跑了。

    他很伤心,便上去追她,本来只想问她一句,就这么讨厌他么?

    女孩子脚小,所以跑不快。

    于是他发了狂。

    到死他都记得女孩子看他的眼神,眼睛都快瞪落了。

    她在记他的脸,而且,记住了,绝对不会忘记。

    和也,周身不能动,看着打着伞的女人摇摇晃晃转过身,上半身掩在伞中,看不真切。

    在他眼前,慢慢打开了食盒。

    食盒里的头颅带着旧式军帽,看着他,一脸说不出来的悲苦。

    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很眼熟。

    和也不自觉地拉拉伞柄,结果伞柄就滑落到想象不到的低处去了。

    和也心里一沉。

    他看过祖父年轻时候的照片,和也长得很像祖父。

    和也很想说什么,却听见在对面的食盒传来断断续续熟悉的声音:“不是我……搞错了。”

    可是,罪只有活人有。

    就算是死,冤要清,债也要还。

    ………………

    一家小酒馆里,圣扭头对坐在身边的富美说:“我说,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八?”

    “过分?”正吃刺身开心的富美对圣瞪起眼睛“我被甩得还不过分么?”

    “万一他真的跑到警察局去怎么办?哎?和也?”圣从椅子蹦起来,“和也就在门口阿!打着伞看不清楚脸……不过的确是他!手里还拎个盒子……完了完了!富美,你说,怎么办才好啊!”

    (the end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