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天上看见半个月亮.
所以我就做了那个怪梦。
我告诉白翡,梦里面,那个人,藤萝缠身,脚系金铃,挥舞着彩带,舞步翩芊。
我看不见它的脸。
他懒懒地睡在庭园里的檀木大床上,月光照耀着我们,我抬起匍匐在他身体上的头,他苍白的皮肤上面,是惨淡的蓝。
我喜欢他脖子上的银项圈,紧紧扣住他的咽喉,上面坠着蛇头。
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给我。
只是打开我的手说:“缇缇,别闹。”
我就是缇缇。
作为不要他项圈的报答,他为我念了一首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忘归,岁既晏孰划予?
屈大夫的山鬼,很久以前白翡给我念过一次,我喜欢的紧。
所以,今天,我又让他给我念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我勾住白翡的脖子,再分开他额前的柔软长发,顺着额头的温婉弧度,双手抚过,沿至颈项,跳过项圈,深入光滑的脊背,然后曲起指甲,将刚染上凤仙的殷红,慢慢送入,指尖一热,那么温暖安详。
“缇缇……”白翡呻吟出声。
耳鬓厮摸,我喜欢他身体深处,不自禁的惊悸抽动。
“喜欢……我喜欢白翡哦。”
我喜欢他的,身体深处。
喜欢……我喜欢白翡哦。
早上的时候,朝颜开了,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
我就醒来了。
朝颜下面的影子,开始很模糊,然后却清晰。
一红一白的小小影象,紧紧勾住的,是契约的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孩子的声音,真是吵耳。
我抓过枕边的粉盒,掷了过去。
声音一下子没有了。
白翡醒了,他看着我。
他抚过我因为生气而散乱的长发,手绕到后面把头发缠紧,就好象他曾经帮我做过的。
“今天,簪什么花?”
“芍药。”
白翡在我束好的长发后面,簪上芍药,碧空的蓝,在蕊心焰散。
“我好害怕。”我说,倒在白翡怀中,颤抖不已。
这里没有住任何小孩。
年年月月,它们都在那,拉勾。
只是,决口不提 ,什么样的约定。
半夜的时候,下雨了,打湿了床。
白翡说,我们进屋去吧。
我尖叫:不――――――
我不要再看见那个。
只要试图进去,不管打开那一扇门,都会看见,上吊的人,一袭白衣,就在那里,下摆在那里荡啊荡,荡啊荡。
一边,珠钗掉落,一边,幽幽荡荡,零星的芍药花瓣。
淡淡的柑橘味。
我知道那种香气。
“她是来找我,找我的……”
我剧烈喘息,双肩起伏。
白翡紧紧地抱住我,低头吻我,从耳垂到肩,然后深入锁骨:“别怕,你还有我……不是来找你的。”
我安静下来。
真的……真的不是来找我的吗?
早晨下雾。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老是下雨,我还是不肯进屋。
白翡哀伤地看我,最后抱着我进了屋子。
我尖叫:我不要――――
不假思索,我伸出指甲,拼命抓过去。
白翡微微一让,颈项上,四道血痕。
我的手指被项圈阻挡,向上一翘,用力过猛,伤痕从下颚,到眼下。
白翡还是不理我,他推开门。
晃荡的影子,打在我的身上。
我说不出话,蜷曲着指甲,瑟瑟发抖。
芍药残瓣,洋洋洒洒,落在我身。
一点,殷红,一点,殷红。
我翻手,白翡的血缓缓沿着下颚,滴落在我的手指上。
白翡抬着头。
我怯怯。
伸长手臂,搂住白翡,我抬起头。
无头也可悬挂在空中,晃荡不止么……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
一边,珠钗掉落,一边,幽幽荡荡,零星的芍药花瓣。
如果看得久一点,一定可以看见头,无声掉落。
淡淡柑橘香。
“娘……”
屋外,有孩童嬉闹。
清冷的夜氛中,嘻嘻哈哈。
尖利的童声叫着,拉勾,拉勾,拉勾……
娘还是不放过我……娘太寂寞了……
“娘来接我走了。”
我躲在白翡怀中,呢喃。
屋子里面突然变亮,在雾气弥漫的深处,我看见了娘。
一身白衣,满头珠钗,鬓间芍药。
我捂住嘴,不想哭出声来。
母后,头上的凤凰很漂亮。
很漂亮。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白翡抱住我。
“缇缇……不要过去……”
我在白翡封闭的拥抱里挣扎,直到无力,这甜蜜的拥抱,是我挣脱不了的制拷。
“母后来找我了。”
“她已经死了……死了……缇缇、缇缇……”白翡的呼唤,是隔着厚厚幕障传来。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第一次为我讲述山鬼的人,是母亲。
母亲的屋子里面,始终弥散着淡淡的柑橘香味。
珠钗散落,芍药凋零。
我本以为,这次,我看不到的。
母后的头,缓缓地飞过来。
她的白色宫装,被溢满的血水,染成彩衣。
我不再挣扎,任凭白翡把我往后面拖行,只管扬着眼看着……
“母后……在笑……”
她微笑着咧开嘴:“缇缇……”
我闭上眼,母后,终于还是要带我走。
肩膀上,好温暖。
因为,那是白翡的鲜血哦。
母后一口咬住了白翡。
又有新鲜的鲜血,喷涌。
所以这衣服,会越来越鲜艳。
“缇缇……”白翡苍白着脸微笑。“我说过,你母后找的人――不是你……”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倚在白翡的怀中,我们被母后推出了屋子。
他靠在我耳边,喃喃着,是山鬼。
“缇缇,对不起……”
……
那天晚上,天上有半个月亮。
我又梦见了那个梦,那个人,藤萝缠身,脚系金铃,挥舞着彩带,舞步翩芊……
“我再泡茶给你喝?”
“什么茶?”
“芍药茶啊。”
皱缩的芍药,颜色浓烈如凝血,在水中浸渍久了,又如血晕散。
于是残破的瓣,如舞者霓裳,翩翩起舞,优游徜徉。
父皇也爱喝芍药,但是他要放冰糖。
我问母后父亲为什么这么喜欢喝芍药茶,母亲却忙着簪花,试来试去,都是芍药。
母后说,你父亲极爱芍药。
我倚在母后怀里,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柑橘香味。
母后笑着点着我额头,说我太娇憨。
有残瓣落在桌边。
我漫不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咀嚼。
极爱吗……爱到食其肉烹其骨――吗?
后来,沾染一手紫红。
那天我穿了一身白,我喜欢白色,上面从前襟开始,绣着一对红凤凰,红云缠绕,是我极爱的一件。
肩上的飘带离手太远,我够不着。
只好举着手而已,就这样,从花园经过,左绕右绕。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我惊喜地叫了出来。
好大的芍药园。
“你在这里干什么?”
恩?
……
“缇缇……你还想不到吗,为什么会在芍药园看见我呢?”
wWw. 咦?
今上,只有半个月亮。
我紧紧抓住白翡的袍子,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了。
月光洒下来,白翡的皮肤是一种惨淡的青白,我听见呜咽的声音,有什么要迸裂出来。
母后的头,消失了。
……
缇缇……你还想不到吗。
穿着白袍的少年,不在乎地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芍药的汁液。
我歪着看他――他的白袍上,是紫色的芍药,色如沉血凝滞。
好漂亮的芍药。
他请我喝了芍药茶哦。
花瓣上面,洒着研磨地细细的半透明晶体。
“你叫什么名字?”
“白翡,白天的白,翡翠的翡。”
我伸出手沾着花瓣上的晶体,好甜。
一边贪婪吮吸右手食指上的甜蜜,左手伸出抚摩白翡的脸。
“白翡,你好漂亮哦……连你你泡的茶也好好喝……你是花妖吗?”含糊地发问。
我是皇宫的宠儿,没有我喜欢却得不到的东西哦。
“好好喝,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泡茶好不好?”
……
白翡悲伤地笑了。
“缇缇……你还想不到吗……”
“要是,你不答应我,不答应我就好了……”
我在白翡的怀中开始哭泣,那是我们的相逢。
相见,换取的是欢颜。
“要是那个时候,你不理我……”
“不行啊……我们可是……勾过指头的。”
……
“那我们约定吧。”我伸出小指。
我相信小指的誓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芍药园里,都是我的笑。
紧紧勾住的,是契约的小指。
我紧紧勾住白翡的小指,那些紫芍药,就在我眼前盛放靡靡。
“一百年,一百年……不到一百年,不可以反悔哦。”我认真地说。
……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白翡的声音,在凄迷月光下,一直一直,略略颤抖,不断重复。
我从白翡的怀中抬头,抚过他的脸孔:“这么说,已经有一百年了么?”
……
你已经后悔了么。
母后是自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打我。
她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关起我的房门。
她的肩膀在颤抖。
“你去找了芍药园?”
“是的。”我不知道我犯错了。
“那你看见芍药园里的那个人了?”母后的美丽脸孔上,闪出一丝奇妙的表情,她那么恶狠狠地问我,也是头一糟。
可是那时候,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你是说白翡?他啊……”我一提他,就好想笑,我喜欢他的茶,喜欢他吟诗的样子,也喜欢芍药茶上的冰糖,全部我都喜欢。
“他也给我念了山鬼哦,他声音很好听。母后……”
我兴致勃勃,没想到母后会扬起手来打我。
“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去!”母后冷冷地对着捂着脸不知所措的我说。
“不可能……”我是倔强地,娇纵的,我不知道服从,也不知道委屈。
“你说什么?”母后提高了嗓门。
“我们是拉过勾的……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他,不但会找他,而且,我还要跟他在一起……我已经决定了。”
母后好象被电击一样坐在了椅子上,她颤声问:“你当真跟他有过这样的约定?”
我重重点头。
“很好,很好。”母后转身就走,再不与我多说一句。
连头上那朵芍药坠落在地,也不自知。
轻轻地,轻轻地掉下,芍药,你会哭吗?
我捧着母后的芍药,经她戴过,自有一股清新的柑橘香气。
在母后的请求下,我被远嫁。
母亲再不见我。
偷偷地,我找到了白翡。
白翡被幽禁在深院的精铁栅栏后面。
他伸出双臂,抚摩我的脸孔,反复为我吟唱,山鬼最后一段:“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月上枝头,也是这样的黑夜中,天上只有半个月亮。
我看见了白翡手臂上的鞭痕。
我握着他的手哭了,眼泪急急洒落在他的伤口上,一定很痛吧?
“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我要遵守约定,所以告诉那个人,以后煮茶,再也不放冰糖。”
“就算只是被豢养,也有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就是你。”白翡说。
他冰凉而单薄的手掌抚过眼下,带走我即将垂落的泪水。
“缇缇,不要哭。”
我们又一次在栅栏两边,牵住小指。
我做了怪梦,梦里面,那个人,藤萝缠身,脚系金铃,挥舞着彩带,舞步翩芊。
走近看时,却发现它没有头,一腔热血,喷洒在我的胸口,逐渐隐没,然后与我一体。
我开始生病,呓语不止,只有一句话。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一百年……不到一百年,不可以反悔哦。
芍药,你痛吗?会哭吗?
母后来看了我一次,然后头也不会地回去。
她在自己的寝宫里面,关上房门,到了一早,一直没有出来。
宫人打开房门,却发现她在凝结多时的血泊中,身首分家,一身白衣尽赤。
桌上的纸,只有一句话,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的小小身躯,已经承受不了的深情,该死的人是我,但是母后,却为我一命抵偿。
当晚,我醒了。
……
母后以为可以抵偿,她以为可以抵偿。
“缇缇,你母后,要找的人是我。是我害你家破人亡。”
我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着的房门下,那白色下摆,又开始晃荡,那种节奏,仿佛诱惑。
她平举的手臂,伸出小指。
“你母后,是在怪我……没有遵守约定。”白翡边说,边解开了项圈。
“不要啊!!!!!”我捂住脸。
母后以一命抵一命,所以选择的死法,也是一样地,身首分家!
飕风中,白翡的声音在坠落。
“缇缇……一百年了……”
我下意识伸手,却只是捕风。
抬头,眼前的,是无头的白翡。
细沙般撞击着我的额头的,是什么呢。
在一种橙黄的温暖光线中,母后放下了伸出小指的手,消失了。
“不要不要不要……”我把白翡的下摆与我的红衣系在一起,勾住他的小指。
“你还记得,有过一个月夜么。你那时候才八岁,你对一个男孩说,你喜欢芍药,想喝芍药茶……你可还记得?”一个声音问。
童年的那个夜晚,我们拉了勾。
一红一白的小小影象,紧紧勾住的,是契约的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孩子的声音,真是吵耳。
我就是……那个背弃山鬼的人……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月光洒在无头的白翡身上,青白色的清冷肌肤,如土石迸裂,然后,一对青翼从他的肩头伸展,带走无头之灵。
天上只有半个月亮,勾住的小指,绝不分开。
只要勾住,就是百年。
白翡升腾成气雾。
……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第一次走进了这房子的深处。
在那里,我发现了垂吊的女尸。
我的手指滑过她前襟上的两只红凤凰,然后,那心爱的白衣就被染成了血红。
飘带离我手太远,我不能用它拭泪。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笑了。
母后并没能拯救谁,所以不依不饶地带他走。
破坏契约的人,注定缢死。
女尸消失了,只剩下凳子上面,晃荡的绳影。
我踩上了凳子,抓住绳索,把头伸了进去。
嘴里只是喃喃,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踩掉凳子那一刻,我笑了,原来百年,只是白驹过隙。
……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早上的时候,朝颜开了,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
紧紧勾住的,是契约的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一旦勾住,就是百年。
……
63085281 (缇缇) 20:51:25
你叫什么名字?
235668940 (芍药) 20:52:09
白翡,白天的白,翡翠的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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