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容仙子来了。”仿佛号令一般,众人等随了这句呵声仰面。今日水容不似从前素衣缀铃,却是择了一袭秋香色的长裙,一件雨过天晴的紧身水缎小衣,外罩及地的银红空心纱。若道平日里的水容是不食人意烟火的昙花仙子,今朝更像撷尽芳华群香的缀锦女神,直看得台下百来号人呆了半晌才一齐喝起彩来。
“大师早得很呀。”众人没料到仙子不似平日庄娴自持,却是直奔着一隅的大和尚而来。银红披纱起伏成浪,撩起了众人心头的欲望。
“姑娘可太磨人了些,贫僧已在这儿候了大半个时辰了。”大和尚目中仿似没有看见眼前的阆苑人物,只兀自酌着杯中酒,自语一般。
“对不住了,大师请楼上坐坐。”水容前日里独自饮酒流泪,至今晨双目犹见刢醉,衬着红纱分外迷人的模样。
“对不住了。”和尚丝毫不推辞,起身携了手边的破杖,“噔噔”地随水容上了楼去。他二人倒是目若无物,可底下众百人哪肯罢休,尽皆嚷起。那老鸨儿见甚不像话,冲水容嚷道:“姑娘怎地轻易将那花子和尚领回房中?这一日的收银怎算?”却见水容于二楼木雕栏边回首粲然道:“妈妈放心。”扬手掷下一物,却是一枚蛋黄大小的夜明珠,那虔婆登时如服了哑药一般,再不出一言聒噪。“这么说姑娘已定了心意?”和尚含笑问,手中一粒粒地拨动一串看似平常的雕木念珠。
“大师道我说笑吗?”水容面上嫣然,却无奈铅华饰不去面底心上的伤痕。
“贫僧倒有一劝,”大和尚掌中的念珠愈加转得快了。“这条道险非寻常,姑娘当自加珍重才是。”
水容哼了一声,冷笑挂在绝美的唇靥间凝成残血。
“险?我已不知什么是险了,”水容淡然,“自从风哥走了之后。”
“可贫僧但求姑娘莫亦使逸尘也陷于其险中才是。”念珠浓厚的香气在大和尚掌中弥漫开来。水容听闻这一句先是一呆,既而不语回身,亲自取了宝奁中的一捧嫩叶沏进青白无饰的两个饮茶的盖碗之内,将其中之一递与大和尚,另一盏则是自己徐徐捧在眼前。
“好香的竹叶青。上等货色,新采的嫩叶用上品楠木奁盛装;数月不变鲜嫩,姑娘当真投了贫僧之好了。”和尚浅笑意深地悬在脸上,手中拨珠不住,却忍不住地用左手揭了茶碗的覆盖,嗅起来,真若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应做何事。
“大师好神的鼻子。只不知您是否看到,这碗中青叶本似惫懒,只一遇这滚水便一根根直直地立着,悬于水中,真似一丛竹林一般,这才是上好的竹叶青。只是这番生气有时看来颇是冲动,于是我总愿先将盖碗阖上,须臾再看,却不见这根根如挺剑的叶儿败下去,仍是如旧,无可奈何,反倒折损了大半清香之气。至后我常性启了盖碗任它立舞于滚水之中,香气馥郁逼人,但总好过折在碗中。”一番妙音方落,朱唇已凑上白瓷,品味其中神妙。大和尚眯着双目,笑吟自诩,笑道:“姑娘好比方,着实似贫僧念的心经一般耐人寻味,只是不知这人能否如茶一般任人摆布。”只是乃以左手捧了茶,再不多什么言语。念珠的气味与清茶合在一处,莫名地多了几分生涩清苦。
“逸尘不似是个可以如大师您一般坐视本门之仇不顾的人,一旦这江湖血风卷进他的耳中,他定会去报此仇,并非你我如碗盖运力可压覆的。”水容淡定从容,大和尚左手中的青白瓷盏却抖了几抖。“既然他定会去,何不若助他成事?若有我一人助他,成事把握可由零提至三成,若有我们静佑斋、玉门等盟众一齐助他,则大可达七八成。然而这最后两成却是摆在您的掌中。若您愿助他,交出那东西,逸尘复仇的成事之机可为十成,且大可重振玄铁门,告慰独孤老门主之灵。然而若缺了这至关重要的两成,逸尘即使得众人襄助,不过似这碗中之茶以冷水灌沐一般,仍难奋起,甚至会因莽然而身死人手。难不成这便是大师您想看到的?玄铁门如此下场不知大师心中有几分苦哀几分喜乐?”水容的银红披纱在空气中随着茶香波动,犹似蔓陀罗花绝艳盛放。
“姑娘太天真了些。贫僧手中的物什不过是命中的饰物,然而这命数几时可由小小的饰物扭转?”独一浅嘲,语中仍不让水容有丝毫机会。
“难道风云当年的独孤一东瀛一行十余年当真修成了罗汉金身菩萨柔肠,眼见俗世风云血雨能自定神闲地坐在云门山观斗甚至不愿救自己的同门?”水容语中显然强压了一份愠怒,却仍很有风度地饮下一口茶,暂且将这种冲动压了下去。
“同门?姑娘看错了,贫僧与佛同门。”大和尚手中念珠止住,香气也随之褪去,阁中便只余了半分凄苦的茶意。“既然姑娘无心听劝,贫僧多说无益,告辞了。”大和尚手扶桌案而起,举动间变了五种步法,绕过了水容所走的静佑斋的一招有十六种后式的挡人身法。水容眼角上满是诧异,唇角却径自嫣然:“不送。”
“小姐便这样放他走了?”小落上前来揭开那碗和尚终于未动一口的茶。
“你知道我拦得住他吗?”水容眼角浮上了苦意,也许是被某香茶涩迷了心境与之化了一段薄烟罢。
水容揭开方才宝奁之下的一块锦缎覆布,其下一钮,启之可视地下密藏的一件至宝,举之而出,盘若流水,珠如浮云,八卦天旋,是为碧海。
“小姐,难道只有得到碧海丹心珠换取凤凰别莫家之力才能成事吗?难道我们静佑斋联合玉门铭岚名宗都推不倒那欹月教?”小落将桌上的茶水饮尽,甚是不解。水容浅浅一笑,又沏上水,徐徐道:“碧海丹心珠早已不是莫家想要的。现下只要有莫三小姐就不怕金陵莫家不相助逸尘。只是要成大业,我们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偏隐在这‘碧海丹心’之中。”晨光已变得十分炫目,刺透软烟罗织的幔帐射在“碧海”之上。水容将它举在眼前,年着盘上流转的碧珠,突然间感到绝望,倏然又有绝地逢生之感。
“清暮,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水容绝色的面容演绎出阮清湘猢的决绝。阮清暮——小落听到这一声之后,手中的白瓷碗落向地下,如堕绝谷。天香楼上,秋娘红甲之中捏着神鹰新带来的消息,笑得分外明艳。
“阮清湘,你既有胆子走出这金陵地界,便休怪我不客气了。”“奶奶的,这凤凰别庄干脆叫台阶大院好了。这些个台阶,少说也有三千,几乎无处不在。正房三十偏殿二十,厢房十七耳房十五,游廊厢每隔三丈便有十阶,然这偌大的别庄之中楼台无数,亭阁难数,甚至连茅厕都有白玉栏阶,真他奶奶的……”逸尘挥舞着手中的抹布,正愤然地将它抽在面前的几阶石级之上。日头已然偏西,又是一天的伏地擦洗,他不由腿一麻软了下去,坐在了一座傍湖厢房的门外台阶之上。“每天一遍,这十几天小爷我都快累成白阶的模样了。狄紫陌,你个娘娘腔,有朝一日……”逸尘正自牢骚不断,却隐约见到余晖涂染的一片烟柳背后闪过一朵紫云。这十几天来狄紫陌都未出现,只交待了东厢管事日日监管逸尘做工。今日管事寻方便去了,逸尘才敢大发牢骚,现下见了狄紫陌,真似遇了救星却又见了宿仇。他本能地将右腕抖了出去,夜风索盘上了最近的一根柳枝分干,他提力想攀上观瞧,却不觉双股麻酸难当,险些力道用偏又撞上主干。
“这姓狄的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逸尘荡在枝干间,借烟柳隐了身形,却忽见狄紫陌身形若风似电,紫云蹁跹一般,身边未带一人,倏然闪过一幢楼台消失。逸尘口上道:“管他作甚,干不完活今天晚饭就泡了汤。”心中却放之不下,总想看个究竟。“不成,我定要找他换换差事,再这样洗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会累死在台阶之上。”他心下打定,收了索也向方才的方向追去。待转过楼台,又哪里还有那朵紫云的影子。“这娘娘腔真如鬼魅,让我怎找?”逸尘不禁丧气,又心下不甘,便凭着直觉东奔西撞起来。
皓月初升,当那一轮无缺盈月映在湖心时,逸尘方打一个冷战:“八月十五了。”往年中秋秋灵山会举行大宴,数百总寨兄弟齐聚赏月。而今年中秋逸尘却是止不住地感到寒气透骨:“八月十六,天香楼,我还能活着回来吗?”他也没心思找狄紫陌了,因为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那娘娘腔应会来带他离开,用他一个大活人去换什么“避害”什么“猪”的。“奶奶的,小爷我难不成连头猪都不如?”正自不忿,却隐隐地听到湖的对岸有女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时隐时清,连湖心的满月也为之颤抖,天狼星便似那月儿泣下的泪珠。“这大半夜里居然有女人哭?还是在中秋?”逸尘满心疑窦,不知怎的想起那日听一个老妪讲的关于凤凰湖的故事。那老仆妇道是十几年前莫家夫人就是在中秋之夜破仇家逼死在凤凰湖中。五年前莫大公子也是死在湖内,莫家的众人都对这汪碧水敬而远之。“难道是……女鬼?”心下虽怕,却挡不住好奇。逸尘沿着湖岸走入湖对面的一片森森竹木中。夜黑但月明,隐约可见竹隙之间有一个女子着一袭极宽大的白袍,一头如绢乌发散于肩头荡至腰际,逸尘长身立跪在林间。夜风扰过,乌丝扬起,便如一场梦一样地不真实。
“长路回廊满风潮,未思明月映苔盆。惶惶风雨缝林隙,戚戚幼女掩啼痕。凤凰楼台不见凤,紫陌桑田未有人。剑影绮光湖心荡,独弃孤雁泣幽魂。”女子边诉边泣,形色语中所藏的焦苦无奈真似一条绞索,将一片窅暗的竹林,一轮泣露的明月,一面如镜的湖水尽皆索绕在一处,与她同长叹,共心伤。
逸尘只觉一股被秋风带来的寒意如长剑入喉一般地直侵入胸腔脾胃,贯彻全身,不由向后几步,“窣窣”地带起了一地枯落的草叶。长跪女子如飘然的风筝一般立跃,仍背着身,只是长发被夜风撩开,显出一段雪白的颈项与半张涂满月色的晶莹面孔。
“是谁?”女子轻声地问,语声不似先前凄苦,却犹褪不去悲情。
“鬼呀……”逸尘因瞧到女子起动如风似云,又在夜间窅林,便登时认定了这女子是什么莫夫人的幽魂中秋显灵来向人诉冤的。“我……我说莫夫人,我只……只不管是路过的,和你的死半点关系都……都没有。你要索命,还……还是找别人吧,我……我不打扰了,你自便,自便。”言罢一扬手将攒在手头的抹布扬飞出去,聊以作挡,自己则一顿步飞也似地逃出林去。孰不知那女子扬袖拦下那块灰黑的物体,看清之后真是哭笑不得。自也不去理会逸尘,又回身跪倒,面前燃了一半的香烛犹浸着丝丝焚化过往的味道并着一些暖意。“中秋了,爹爹,你和娘在泉下要记得添衣,万别着凉。大哥生死未卜,您二老别担心,他定是像小时候一样与我们玩笑不知躲到了哪里。至于二哥,女儿保证今年除夕定将这个浪子提回来给您二老拜年磕头。爹,娘,别庄偌大,就女儿一人,好冷清,若你们还在多好。不过您二老放心,紫荻不会像两个哥哥一般没出息,江湖风雨,重振莫家旧时声威的机会还在咫尺,女儿定不负所望,将金陵莫家经营妥当。”言毕举杯自饮,又取二盏洒于土下。香烛燃尽,余愁未解,莫紫荻却已翻身而起,又回复以往神色,仍是那莫家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三小姐是金陵城中云缠雾绕,神出鬼没的狄紫陌。“见鬼了,见鬼了,都是那个狄紫陌说什么下辈子变女鬼缠我生生世世,沾了我一身晦气,大好中秋,居然真撞到女鬼,着实是……”逸尘一面胡言乱语,冲出竹林之后便毫无方向地东游西荡。正自怅然该如何找到回东厢的道路,却见远处一座出水的阁子,亭周尽是盛开的秋菊并木樨,丹者如胭脂赤霞,金者似秋风爽色,素者若仙人禞袂。即使在深夜,迎着皓月朗色,犹可辨其风情万种。些许落蕊碎瓣簌簌地荡下,渐积在亭阶的周边,竟掩上了至亭的小径。循香踏去,隐约见亭心一人独坐,白衣若雪,凛然生寒。
“我今天撞什么邪了,这女鬼居然缠着我不放了。”逸尘心下发虚,忙唯唯道:“莫夫人,当真不管我什么事,您就早点……”他方想客套完马上逃开,却不料亭中人一笑,回身诘道:“什么莫夫人,我是你狄少爷。”逸尘这才看清亭中所坐果是狄紫陌,只是一改往日衣紫之习,着一件宽大白袍,玄色软底朝靴,头上未戴束发冠子,而是以素白弹墨的幞头系着,只垂下些许到肩头。今夜狄紫陌的衣着固然不似往日华丽,但更是风流本色,逸尘不由自惭形秽。“原来是你,我说狄老弟你别大半夜装神弄鬼成吗?忒地吓人了。”逸尘嚷道,发足便向亭中奔去,却不料足下一绊,又一滑,仰面跌入了木樨菊丛中。“奶奶的,真是见鬼了。”落花掩径,亦掩去一阶台阶,露水冷滑,逸尘仰面躺着,方觉察到这般缘由,不禁哑然。只觉周身香浸露润,抬目皓白银盘,竟有些不想起来。
“怎么?装死吗?”狄紫陌旋身而至,以朝靴撩动逸尘的脖颈。
“还没死,只觉得这样挺好。”逸尘真似被这般良辰美景所陶醉,语中亦不带刺,声音也柔和下来。
“还不快起来,恁地糟蹋这好花草……”狄紫陌还未说完便觉足下受绳索动一虚亦仰面跌入丛中,震起一片雾般的碎花,芳气已足令人窒息。“你干什么?”她侧脸怒视手中拉着夜风索一脸坏笑的逸尘,举掌便要向他灵台拍去。
“不干什么,请你赏月。”逸尘不躲,只仰望夜幕轻声道,这种情竟让狄紫陌怀疑这是不是真的玄铁门傻小子?只怪月色太美,让人的心也融在其中,也便无心计较了。
“狄老弟,”逸尘道。狄紫陌一怔,愰然想起他说过的什么生死兄弟,浅笑后答:“嗯?”“你说人死会有魂吗?”狄紫陌全身一颤,不知她为何会问出这般奇怪的话来。“自然是有的。”她心中想着爹娘之灵,随口便答。“那我今天冲撞的便真是莫夫人之魂了。”逸尘长叹,本该是竦人的话让他道得波澜不惊。狄紫陌心下好笑,知他误认,竟无意揭穿,只将双手枕在脑后,作出一副预备听他长篇大论的架势。逸尘今日少有的安宁忧伤,长声叹道:“莫夫人死后,尚有凤凰湖为她同泣,真不知我死后,魂灵又将在何处游荡。”他声音很轻,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却让一旁的狄紫陌惊诧地盯着身旁的这个人,眼都不敢瞬一下,逸尘也没指望有谁回答他,兀自道:“狄老弟,你要的什么‘避害’,什么‘猪’想必价非寻常又极难找。明日便是十六,你就将我送去天香楼让那秋婆娘煎了煮了罢,好换件对你有用的物什,也好过养着我这个废人。”狄紫陌先时以为自己听错,伸手捏在逸尘腕上,听他大呼痛楚才道:“原来你没有梦游。”逸尘头也不侧,仍看天望月道:“只是你别忘记每年八月十六给我点些上好香烛,算是告慰我就成,往后我的魂便也有个去处,会时常来你这凤凰别庄串门的。”狄紫陌“腾”地坐起身道:“大好佳节你别总说些不吉利的话成吗?”“怎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况我只不过为自己安排一下后事,人之常情嘛。我明白了,你定是舍不得那些香烛。算了,就让我一条孤魂任四处游荡罢,可惜这大好性命只换了一头猪。”狄紫陌又气又笑,实不知如何解释。“你当真以为我会将你去换碧海丹心珠,让你去送死?”狄紫陌又躺下来,浅声道。“难道不会?这可是你与天香楼的约定。”逸尘道。紫荻心下明了,若十几天前秋娘手中有碧海丹心珠要与他换这臭小子,她二话不说马上成交。可时至今日,再让她作出决断,已非易事。“你原不知,那碧海丹心珠本是我送水容仙子的集翠盘与凝碧珠中心母珠,亦产自洞庭湖下,不失为当世奇宝。只是十几年前就已从江湖上消失,再未有人见过其踪迹。然而江湖上一直有传闻,道这件宝贝中藏着独孤老门主的一则秘密,得之者可承玄铁门乃至得整个江湖。”逸尘冷笑一声:“又是得天下,这天下人就不得安分些吗?”紫荻道:“这天下寻碧海丹心者不计其数,尚没有人有财有力能得到二十八颗滴翠珠与那价值千金的集翠盘。”逸尘异道:“你不是生意人吗,也妄图得天下不成?”紫荻自嘲一般笑笑:“只怕我要找这碧海丹心的原由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人相同。”紫荻轻扯下一枚木樨,任碎瓣洒在脸颊上,眉目间:“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听说是在中秋之夜被仇家逼死在凤凰湖的。然而事后爹再找人打捞,却终是找不到,下人们说娘是羽化登仙了,我就每天数天上的星星,昐哪一天娘在天上闷了应走下来陪我,给我讲讲故事,唱唱小调。”逸尘侧脸看着木樨花瓣陨落,似流泪,自己忍不住也抽了抽鼻子。
“我五岁时有个云游到这儿的白胡子老和尚说,只要我找到传说中的碧海丹心,在中秋夜念‘丹心随风转,碧海顺水流,星河十二度,穹天廿九愁’的口决就能唤醒我娘被锁住的灵魂,她就回来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紫荻声中带着欣喜,仿佛马上就可以看到娘亲一般。
“这也能信?”逸尘道。
“我那时也疑,可老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一定可以的,我便信了。这二多年来,我派人各处去寻,十一岁时大哥找到了集翠盘,往后每年都可以意外地招集到几颗滴翠珠。至去年,碧海终于找齐,只余丹心未有。”长叹声中,脸色也为之凄伤,却不是紫荻在叹,而是逸尘。
“你难过什么?”紫荻不解。
“既然这珠子对你如此重要,看来我明日定要被送到天香楼做包子馅了。”
“你傻了吗?我已将‘碧海’送给了水容仙子,还要‘丹心’做什么?我只不过借此挡住秋娘而已。况且那‘丹心’找来如浩海寻针,只怕她答应得太爽快了些。”紫荻笑道。然而望天自问,自己当真放弃了这多年来的执著?自然没有,与水容的交易便可算其一。然而让为这个未卜虚实的梦想送逸尘去送死,她是断然不肯的。
逸尘听到,真似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立身而起道:“那应是说我逸尘还会有机会活?”又是一阵浓烟叠障一般的碎花,紫荻在丛中大声笑道:“你是真傻不成,是谁跟我说我们可以做生死兄弟?”逸尘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是活至今日的、唯一令他毫不芥蒂倾吐这些许疯话的人,顿时长笑:“对,狄紫陌,虽然你有些娘娘腔,可毕竟还是条汉子,逸尘与你今生便是生死兄弟。”他伸出右手,紫荻攀住顺势起身,二人相对而笑,再没些许言语。良久逸尘才又小心翼翼道:“你当真不将人去换那什么‘猪’?”狄紫陌团了拳头打在他胸口:“我有那么重利轻友吗?”逸尘径自嘟哝道:“这我可说不准,不过重色轻友确有其实。”“什么?”“你连那么贵重的东西都敢拿去给水容仙子当彩头,你难道不重色吗?”紫荻无语,良久才背身抱臂道:“你放心,既然是好兄弟,我便再不会与你抢什么仙子仙女,只是怕你那水容仙子心中早已没了空位。”紫荻刹然觉察到一种酸楚,仰面假似望天狼星,心底却千百次道与自己:“我是他的兄弟,仅仅是狄紫陌,不是莫紫荻。”但自己分明地知道,她绝不愿就这样做一辈子狄紫陌。逸尘听了这话却是分外欢欣起来,也不管其他,大声道:“今夜佳节,又是我二人互诉衷肠的好日子,不如你我今朝有酒今朝醉,痛饮一场如何?”紫荻一呆:“你不是不会喝酒吗?”“你也不是打娘胎来就是酒葫芦,不会咱可以学呀。”紫荻顿了顿声息,放声朗笑:“好,你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既请我赏月,我请你喝凤凰别庄最好的酒!”“蝶恋花?什么酒这么酸的名字?”逸尘看着眼前一只泥金描画的白瓷坛子,惊诧不已。
“这是御品供酒,烈祖年间所酿,距今已有七十余年了。”紫荻以素白的指节扣开封泥,只觉一阵奇香袭来,竟将满亭木樨菊香全冲没了。
“这也叫酒?”逸尘心道。他自幼总觉酒定是嗅去刺鼻饮之才辣口的物什。那日在天香楼内他见识了那险些要了他的命的荔枝酿与梨花春,却多少还有些酒气,眼前这一坛,可全是芬芳,根本难说是酒还是仙露琼浆。
“这是我二哥所藏,听说价值连城,用的是春里的牡丹,夏里的芙蓉,秋里的百合,冬里的腊梅,调上雨水时的甘霖,白露时的竹露,霜降时的霜片,小雪时的瑞雪,再以蝶蜂翅上的花粉为引子,封上口葬在白海棠树下,四十九年开封,单是香气足以令人。二哥说这酒皇宫里的都随了烈祖皇帝下葬,民间传下来的仅此一坛而已,他珍爱得如自己骨肉一般。今日既要开怀,何不……”她还未及说完却闻到奇香欲加馥郁,回身见逸尘捧了坛子已将那价值连城的酒水倒了大半在肚里。“你……小心了,这酒力道很大,寻常人受之不起。”紫荻抽出怀中金扇打在逸尘虎口之上。逸尘受击放下坛子,却是抹嘴瞪眼道:“狄老弟,你蒙我不成?这根本不是酒,除了有些芳香之外便似白水一般。”紫荻自酌一杯,只觉酒气极淡但直沁心脾,百骸俱舒,旋即笑道:“看来这好酒也对不了你的胃口,不若你自己去选,我凤凰别庄存酒不下皇宫,任你喜欢哪一种,我们来饮个痛快。”逸尘如得大赦,飞也似的冲去抓了一个老仆便向酒窖奔去。
约摸小半个时辰,只见逸尘自己抱着一只大坛,身后还跟了两人,各托了两只泥坛而来。紫荻细瞧当真是哭笑不得。原来逸尘选的是最普遍的农家浊酒,乃是府中仆人自己酿来解馋的。逸尘不顾紫荻颜色,自己先倒了一碗,灌了下去,旋即“哇”地一声吐出大半,直呛得泪花横流,汗水淋漓,口中却道:“这才叫酒嘛。”紫荻当真无话可说,便也放下架子,倒了浊酒与逸尘一碗碗地干起来。先时逸尘自饮必会呕出一半到后竟也可全碗干下,甚是得意。
“狄老弟,这世人饮酒全讲究个猜拳酒令,却不知你这个大家公子会也不会?”逸尘抹嘴道。
“你也恁地小瞧了我,百赌坊做什么的?不就是赌吗?赌酒也是赌,怎有不会之理?”紫荻不顾白衫清洁,任黄酒在其上淋出斑斑菊影。
“那你教我如何?”逸尘道。
“自然没问题,就只怕你太蠢学不会!”紫荻笑言。
二人在亭中便“五五六六”“顺顺发发”地猜起拳来,当真的畅饮尽乐。不过半个时辰便饮下两坛。
“你,不是……不会……饮酒吗?怎么都喝了这么多,你比我还精神?”紫荻舌头已经发短,可奇哉逸尘仍很是清醒的模样。
逸尘讪笑:“不会喝酒大概就不会醉吧。我也真是够笨的,连醉都不会。”说罢又来一碗举之道:“干。”低头自饮下去。
“噢,逸尘,你姓什么?”紫荻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扶着石桌问。
“姓什么?不知道。”逸尘捧起一只大坛,足下也已发软,却仍是豪饮。
“没有姓多好呀,没有姓便没羁绊,没宿怨,任尔神行。”紫荻笑言。却一失手将碗打碎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然因为自己有姓,便有这偌大的家苑,无数的银钱,我又有什么?连师门都不顾及我。”逸尘自己举了坛子走到方在压倒的一片花丛之中,仰头怅然。“中秋节,好团圆,我没姓的逸尘只能与你这生死兄弟团圆了。来,不废话,再干。”逸尘难得如此豪爽,不斤斤计较输赢,却让已然半醉的紫荻心下一颤。
“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愿意替你去送死?”她问道,模样不合时宜地郑重,也许是因为喝得太多,颊上的红晕也弥漫开来。
“女人?”逸尘停下牛饮,“我活到今天就跟两个女人熟。秋大娘想要我的命,自然不会为我送死。水容?更没可能,除非她心血来潮。说到底,女人怎比兄弟,倒是你帮我的可能多些。”他打了酒嗝,想顺便把一切烦心事都打发了。他没发觉紫荻面色变了又变,只兀自将坛中酒喝尽,随手丢了,竟打起了玄铁门的画铁拳来。
“嘁,三脚猫的功夫,还卖弄。”紫荻哂道,也丢了手中坛子,下亭来与之对战。“逸尘,你就用你本家拳掌来打我,若能打倒,我再请你三十坛!”紫荻摇晃不已,仍使得出凤凰台身法,便想与逸尘这傻小子玩笑。逸尘不知怎的觉着饮了几坛豪酒将积在胸口及丹田的热气暖意烘开了一般,大声道:“来吧,别总飞来飞去便成。”挥掌便袭来。二人一个翩若白鸿,一个沉似苍鹰,在一片花锦之间追逐交手,扬起了一阵阵花雾并秋露。紫荻斗到酣处如风似尘一般飞舞在花幕之中,直看得逸尘眼花。“狄兄弟,你可小心了。”逸尘回起掌中灼热的力道,一掌击在大片木樨之上,丹霞闪动,成一束花剑,夹着浓烈灼热的香气,带着摧枯拉朽的势头,直向紫荻袭去。紫荻大惊,未料平日里废物一般的小子居然可以使出如此沉厚的掌力,闪之未及,仰天以避,花剑从头顶袭去,带起劲风将她击得在空中旋舞不住,头昏目眩。正自立足不稳,只觉腰间一紧,一只暖得出奇的手将她托住。
“你……你……没事吧。”一个吞吐的声音问。
“没……没事。”紫荻面上含笑带醉,晕红如桃李沐春风一般。困意夹着晕眩袭来,她只来得及道:“你是不是……怕……怕我死了,下辈子化……化个女鬼来缠你?哈……下,下辈子……”醉极的酣梦将她仅有的意识掏空,沉沉地睡去。她不知尚未醉透的逸尘此刻多悔自己没先醉卧菊丛。他托着紫荻的尺素纤腰,大着胆子撩动她被花剑割断束发幞头后垂下的如瀑长绢。
“原来,是你……”逸尘轻声呢喃,心下却是空虚。说道是生死兄弟,难道不知她眼中指尖的秘密?逸尘想自己也许知道,又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浊酒喝不醉练过玄铁门功夫的人,让他醉倒在花之间的功夫大约是先时的“蝶恋花”,抑或是身旁酣眠的人一缕夹着木樨甜香的太息。“什么时辰了?”
“近午时了。”
“午时?”
“小姐昨日饮酒直到寅时三刻才被东厢的那个人送回卧房……”丫鬟绞了一条毛巾递来,紫荻以之擦脸,头痛欲裂时分忽道:“是他将我送回来的?”
“是,小姐醉里还说梦话,道什么女鬼,下辈子的,那人很是奇怪,只将这个留下了。”丫鬟递来一块布料,紫荻定神看去,正是昨夜里戴过的素底弹墨幞头,登时红了脸,头痛更甚,仰面倒下,心道:“若他不知,或许还可以作生死兄弟,可而今……”
“还有,小姐,今天别庄上来了一个和尚,说什么……”
“和尚?怎么不早说,在哪里?”
“正厅。”秋风起了,很凉,逸尘即便坐在厅中仍觉得寒冷。
“你……已来了。”紫荻整装急至,仍是束男子冠着紫貂半臂,金钩长靴,只是脸色发白,神色不安,望逸尘的目光亦怯怯,一触即转。
“狄……莫小姐,八月十六,该是我们去天香楼的日子了。”逸尘声音有些颤抖。紫荻却只盯着坐在下首的素未谋面的大和尚,仿佛要从他的气定神闲之中掏出些惊天的秘密。
“不去。”紫荻道:“既然独一大师在此,碧海丹心珠必还在秋娘手上,你我不必去做这样的买卖。”紫荻声中全是绝断的语调,不容回驳。
“不,一定得去,我们不是去换碧海丹心珠,是去换水容。”逸尘盯住她闪避的眼神,口气亦不容回驳。紫荻猛然想起昨夜自己那句话,只怕逸尘认定是水容替她送死的女人了。
厅外秋叶殒落,这种细碎的声音让紫荻的心狠狠地痛了一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