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板,久违了,既然到了凤凰庄外为何不进去小叙一番呢?”紫荻话音刚落,便听一片极细琐的声音从众人脚下传来,竟震得几人双脚发麻。“看来她带了不少人手。”莫紫荻心下知道不妙,但当她看到一乘红顶软轿与大约四十多个身着黑衣面蒙青纱的人自一条羊肠道两边涌来时,她还是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小轿直逼到三兄弟身前才停下,却并未落前辕,只见轿顶仿佛迷蒙之中幻化出的晚霞,一抹红云升起,稳稳地立于轿顶。夜风轻轻撩动长袖裙裾,一时间让逸尘想到了窈窕馆的水容。
“秋老板风姿不减二十年前,就连这轿子也还依然红得似鲜血刚染过一般。”莫紫荻半嘲半戏,直说得秋娘浓妆的脸上抽搐起来。她是欹月教的鸾凤堂堂主,本名唐芹,二十年前便已纵横江湖,杀人带笑拈指状若观音,故而人称血手观音。莫紫荻小小年纪怎会见过她当年风采?但这句话偏生提醒了她早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狄公子说笑了,奴家徐娘半老,又怎比得上小公子你青春正好?不过今天奴家带了足够的银两,只等小公子开口,便买了这个小子。狄公子年轻有为,不会说话不算吧?三千两,够吗?”秋娘立身轿顶,故捏出一段风骚姿态,直看得紫荻欲呕。紫荻心道:“三千两买这小子当然是我赚,可若是买了我莫家的前路岂不忒不划算?”遂又笑道:“既然秋老板这么赏脸,一举抬了他三倍身价,小弟我倒要多考虑考虑了。”却在此刻金银铜三人又如方才一般围了上来,看样子若不答应,就要像挤死一只兔子一般将紫荻收拾了。逸尘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因与紫荻甚近,不禁压了声音问:“你还是有什么台的什么轻功吗?怕他们干什么?”紫荻假意摇扇,清风送去一语:“你傻呀,这老妖精的轻功不在我之下。”
“三千两不够,五千两怎样?”秋娘又问,金银铜则自进一步,圈子又小。
“五千两……”紫荻并不表态。
“八千两,不,一万两。”秋娘捏着的嗓子已经提得几乎破音。
“秋老板,你我都是生意人,不应不懂这生意之道。你越是提价,小弟我越是好奇,说明这小子的利用价值就越是大得出奇。这样的宝贝,我还会舍得转手吗?”紫荻一面说一面移步,试图走出重重包围,却不料这回金银铜将圈子锁得极死,就连走登天之路都行不通。
“狄公子,做生意可是讲信义的,你说的话一再变卦,似乎不是莫家处事之本。”秋娘显然已不耐烦了,围在红轿四周的黑衣蒙面之人纷纷围上来,仿佛马上就要动手劫镖了。
“无商不奸嘛。秋大娘您今儿个不也怕得不了手,连天香楼的家底都阖盘端来了。只是您别忘了,这金陵城好歹也是莫家支着半边天。现在你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好手四十,我莫家别院里养的好鸟可绝不止四十呀。”话声刚落,掌中一块石子已暗中向林中打去,随后又是方才的一阵衣裳“窸窣”,听样子这林中埋伏不下百人。秋娘始料未及,抹了胭脂的颊上滚过一道苍白的神色。紫荻又道:“城中天香楼内一下抽走这么多人只是怕摇摇欲坠了。只是小弟今天实在不想收您这白花花的银子,现下我若是将手上的信火放出,天香楼就要不保,孰轻孰重,还得秋娘自酌。”
“狄公子究竟想要什么?”秋娘在轿顶几乎摇摇欲下。
“今夜我着实不想买卖,若秋老板有意不妨再过些日子拿一样东西与我来换。”紫荻开口,身子又向林边踱了几步,这回金银铜已不敢妄动,不得围在林外,眈眈相向。
“你要什么?”
“碧海丹心珠。”
“好,八月十六夜,天香楼相会,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秋老板好爽快,小弟乐意与你打交道。”
又是方才的声音,几乎震得紫荻膝下麻木,四十余名好手回身抬轿离去,羊肠小道又寂静下来。
“吓死我了。”黑暗之中两个声音一起道。逸尘惊异地看着莫紫荻:“你怕什么,一百多号保镖在林子里伏着。”莫紫荻瘫坐在树下,摇扇吹干满头冷汗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带了一百来号保镖?”“难道不是?”“我不过说我林子里养子不少好鸟。”莫紫荻这回又将一块石子打入林中,满天倒飞起不知多少只雀儿。“是真鸟呀!”逸尘惊惶之下手中攀的枝条被折断,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说狄大少爷,你可真是拼命的主子,凤凰别庄里那么多好手,都让你拿去填池塘了?”逸尘这时候仍惊魂未定,一想到差点就命归天香楼,心下便是冷冷一抖。
“是,我把他们全部派去抓一只逃出去的狗,四散开来,搜遍了金陵城外方圆十里地。谁知道我有这么倒霉,还偏偏孤身抓到了这条狗,只是还附带了一群狼。”紫荻坐在树下,盯着逸尘狠狠地道。
“哪里有狗,这么贵重要花大本钱找……你,你怎么又骂人!”逸尘脑子刚转过弯来,紫荻已然没有耐心与他纠缠,起身甩袖便往凤凰别庄里去,身形依旧极快,逸尘直追了许久才赶上。
“你走那么急,不怕我……我从背后跑了?”逸尘喘着粗气小跑着追上道。
“你还敢吗?凤凰别庄是你唯一安全的去处,否则你就等着被天香楼的老板娘或蒸或煮或油煎或切或削或水淹吧。运气好的话让鹰叼成一块一块,运气不好让秋老太婆剁成肉松掺在素点里当包子卖。”莫紫荻一向嘴上不饶人,一番话说得逸尘一身汗毛都竖起来。
“那八月十六以前,我在凤凰别庄就一定安全吗?”逸尘仍是不安心。
莫紫荻收了脚步,转向盯着逸尘的眼睛道:“你以为我今夜从头到尾都在充架子吗?大半个金陵城里都是我百赌坊的手下,我只要一声令下,天香楼便会两百多各方式毁于一旦。至于我凤凰别庄的人手也不少于天香楼,今日是我毫无防备,才会被其所制,眼下秋娘已自知打草惊蛇,她若再想带人来就需慎重考虑了。所以,你在这里没人伤得了你毫发。但是如果楚风不来把你押回秋灵山,确保你不会被人剁成肉馅的话,你就等着一辈子在我凤凰别庄作奴仆吧。”
“一辈子?还是一个月吗,怎么又食言?”
“凤凰别庄有规矩,私逃的奴仆受罚终身。”莫紫荻一板一眼道:“不过你放心,秋娘不会找到碧海丹心珠,你也不会被剁成肉馅卖。”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水容……”紫荻还未说完,迎面跑来一个家人,急急道:“三小姐,你找到他了?”莫紫荻一呆,看一眼逸尘,忙道:“谁是小姐?你傻了?”那家人忙道:“少爷,小人说错话了。”莫紫荻止步道:“什么事吗?”那家人俯上前来,在她耳边道:“窈窕馆的水容仙子遣人急请您过去。”一提到水容,紫荻的神色便有些不自然,她偷眼看一下逸尘,果见他一脸关切模样。紫狄没好气地用金扇扣了他的脑门,才将他打得清醒了些。她回身又问:“就我一人吗?”家人点点头。逸尘一脸失落。
“你去把这小子绑了……不用了,把他带回东厢好生看管,可别再出什么差子。”莫紫荻吩咐这一句之后用食指在口边含哨吹了一声,只见迎面奔来一匹胭脂色的骏马,一瞧便知是良驹。紫荻抚着这胭脂马的长鬃道:“好久不见呀,骍騋,陪我走一趟吧。”随即翻身上马,靴上金钩在月光之下变成一种带了些许哀伤的色泽。紫荻听背后一个声音道:“多谢。”她心中一动,随即又听那人道:“天黑路窄,小心了。”这一日是八月初九,江湖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传出了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这条消息无论传到谁耳中都像毒虫一般窜入心腹之中,令人的五脏尽皆冷透。但人们仍是忍不住地在传,仿佛将这条毒虫,这种寒冷传递的人越多,自己心中的悸动越发平静下来。于是,不过几天时光,那缕远在灵山的血腥就已飘至金陵,传至窈窕馆,爬上水容仙子的潇湘阁,窜进了她的耳廓,并在一瞬间吸走了她的灵魂。
“姑……姑娘,全……全死了,全死了。欹月教的五月魔音把秋灵山上下村里村外近千人全杀了,一个,一个也没留下。”水容手中的茶盏抖动,上好的碧罗春一滴又一滴溅出来,烫在她的手上,心上,衣裳上,汇成一条如毒蛇一般蜿蜒在地上的溪流,直淌到爬在地上的男人面前,与他成滩的泪水汇在一起,散发出奇异的香气。立侍一旁的小落也禁不住抽噎,阁内全是凄惶的味道。
“都死了,他也死了?”水容很镇静似的放下茶盏,眼前唯一幻现的是那件她亲手为他缝制的银灰斗篷。“他也死了,怎么会呢?他不会死的。”水容倏地站起来,上前揽住爬在地上的梁生道:“梁大哥,你告诉我,风哥他也逃出来了,他也逃出来了,对不对?”梁生早已无颜再见这位仙子一般的人物,只是不停地呢喃:“欹月教,魔鬼,琴,箫,笛子,箜篌,血,血……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小落上前来扶瘫倒在地的水容,可她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死了?为什么?他走的时候连面都没再见我,只是以银斗篷为信物丢给逸尘那个包袱。为什么?楚风,你为什么这么绝情,我早说过玄铁门早晚都会被灭门,你别,你千万别回去送死。你不听,你为什么不听?难道这个世上没有比你师门之谊更重要的吗?连我也不算?”水容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眼睛酸涩,迷蒙之中看到了立在一旁的剑。
“锵。”水容拔剑,剑身薄如蝉翼,却足以割断任何一根喉管。“小姐。”小落失声呼唤,忽听窗子自开,一朵紫云翩然飞入夺下了水容仙子的利刃。
“阮清湘,你难道忘了你还是静佑斋,玉门,铭岚等宗门无数生灵得救的一条生线。若你自断,你想让所有的人都为楚风陪葬吗?”莫紫荻以手握刃,掌中已经被利刃划开了口,淡淡的血气令水容略为清醒。
“莫家妹子,把剑给我。”水容将鬓发向耳后收了收,立起身伸出右手。这句话平静得令在场所有人心寒。“你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我要去天香楼讨债。”这话一出口,紫荻的手也颤了起来:“那与你自尽有什么分别?”
突然地上痛哭的梁生道:“姑娘,这本就该我去,天香楼的债我要讨,五乐魔音的我也要讨债,拜月峰上的魔头尹莫颦的债我也要讨。我要让欹月教欠我玄铁门在债用一滴一滴的血来洗尽。”梁生摇晃地立起身,上前也要夺紫荻掌中的这把剑,却不料被水容素衣长袖击回。水容如疯了一般喊道:“你们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懂。我是要眼看着杀死我的挚爱的人为他陪葬,我要让他在地下永远记着我对他的好。就算我死在欹月教的魔人手上,我也要让他知道我阮清湘可以为他死,我把他看得比什么门派振兴,什么扬正黜邪重要千倍万倍。我要让他后悔,后悔他抛弃了我,让他在地下觉得愧对了我!”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阮清湘的脸上。小落冲上前来,恨不得斩下这个“轻薄子弟”的手。“阮清湘,你给我听好了,玄铁门不会灭,因为梁生还没死,逸尘还没死,金陵窈窕馆里那个刚强聪慧的水容仙子还没死,玉门静佑斋……的人还没死。除掉整个欹月教的大计不能因你一个人而毁掉,你知道吗?”
阮清湘重新跌回方才的位子,想要夺剑的手收了回来,再次端起那盏碧罗春。虽然她的手还在抖,可紫荻知道,那个在红氍毹上斗剑,在百花苑中做交易的水容仙子又回来了。她长长呼一口气,把长剑归回方才的鞘中,自己捡了个位子坐下,也端起一碗茶,“这是什么茶?红的?”她惊问,才发现手上早已淌了不少血。“小落,去帮莫小姐包扎一下。莫家妹子,对不起了,这么晚打扰你还让你带了伤。”水容这回是着实平静了下来,举止之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落奇道:“莫小姐?哪里有,这儿只有个姓狄的浪荡子!”可主命难违,找了药箱兀自为紫荻扎伤口,却发现这双手白若凝脂温滑绵软,方自语道:“原来是个小姐。”竟自己笑了起来,这一声笑打破了充满血腥气的冷竣。莫紫荻也没心没肺地一笑,以手抚了一下小落的下颌道:“小落姐才发现吗,那小弟可占不到什么便宜了。”水容在一旁暗自佩服这位莫家小姐临危不惊的心情。
“方才我听莫家妹子的口气,是当真要与我站在一处了。”阮清湘呷口茶,浅浅地道。“你可要知道欹月教的厉害,何况我们的交易还没成。”清湘正色道。
“姐姐说对了,我是要与你合作,可却还是为了生意。那颗碧海丹心珠不是一般人能找得到,姐姐只当是欠妹妹一样礼物便是。我与你们联手并不是为利,而是为活。”紫荻将那个“活”字说得郑重而坚定,令阮、梁二人心中都是一颤。“欹月教鸾凤堂主那个叫唐芹的已经识破了我与你们的关系,眼下她并不发难,只怕仅是一时力道欠缺。一但有人增援,我凤凰别院甚至百赌坊便都会被之焚尽。阮姐姐,小妹可算是被拉上了贼船,赌上了身家性命。如若赢,我莫家声名大振;如若败,我莫家倾家之业毁于一旦。用这样的赌注做生意,应当是有诚意了吧。”紫荻故意说得轻松,但在场所有人都体会得到其中绝难的处境。
阮清湘默然良久,固做笑颜道:“那逸尘还活着吗?”
“他,运气不错,还活着。”
“那莫家妹妹就还有一块宝可押,不能算风险太大。况且在金陵城玩赌局,你们莫家永远是庄家,该庆幸的是你我们,买通了庄家一起出千。”阮清湘少有的诙谐令紫荻大笑,“是呀,我至少还有这块宝可以押。”随即她也不嫌弃那碗茶的腥气,一口气灌入口中。
“梁大哥,你去哪里?”梁生不发一语亦不理会阮莫二人,兀自向门外走去。“我要去报仇,玄铁门的仇不可以让外人来报,我要……”他还没说完,已然如被抽去骨头一般倒在地上。紫荻大骇:“他怎么了?”阮清湘上前搭了他的脉道:“他早在逃下秋灵山时就已受了重伤,能熬到现在才昏倒已然十分可敬了。”
小落扶走梁生之后,紫荻不由长叹:“欹月教原先放风声要个个歼灭玄铁门分寨,没想到是将分寨众人一并引到秋灵山来个大网尽捞,太毒了。只是秋灵山上逃下来的人多少也算半个叛徒,不知梁大哥今后会是怎样心境。”
水容不语,自桌上取了一壶酒斟满一杯,良久才答:“若是风哥有他一半的勇气,就不会白白回秋灵山送死。”说完自己灌下满杯美酒,却呛得一脸泪花。
“原来楚风大哥早知道秋灵山一赴必死无疑才留逸尘在金陵城避风头。是呀,楚风赴死之志又怎能敌得上梁生面对残局复仇雪恨之勇?”说完紫荻也斟满一杯,一口干尽。“这窈窕馆安全吗?”紫荻忽问。“不如姐姐先到我的凤凰别庄去避一避,不然……”
“难道妹妹忘记了秋灵山的教训?一巢打尽的戏码才刚刚落幕。”
紫荻听后不禁全身一寒。
“妹妹不必多想,只需把逸尘看好,不可以让欹月教夺了这最后的机会。”水容又饮一杯,溅出的酒在脸上与方才的泪水合在一处却发出刚强的味道。
紫荻点点头,起身欲走,水容突然道:“妹子可曾有过为护逸尘宁死无憾的念头?”紫荻收足,轻轻地笑一声:“有呀,就在今晚,因为他是我手上唯一值钱的赌注。”水容道:“只是因为这些?”紫荻又向前走几步,快到窗口时回首嫣然笑道:“姐姐可听过这刚出生的小鹅只跟着眼前第一眼见到的人走?他的第一人是你,不是我。”水容手上的酒杯忽然脱手落地,上好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格外动听。紫荻已掀窗离去,翩然于空中时听到窗内飘出一句话:“妹子万别步姐姐的后尘,将这一辈子都输给了玄铁门。”她并没太懂,却又仿佛比谁都懂。“小姐,不好了,梁大侠不见了。”水容因昨夜醉酒,泪痕万千,正头痛欲裂时,就听到小落的声音。
“什么?他去了哪里?”水容刚想起身,却无奈头重似铁又倒在卧榻上。
“小姐,梁大侠留下了这个。”小落递来了一个粗布小包。阮清湘把包囊抖开,其中一把匕首,一封信。
“姑娘,梁生有负门主,有负楚大哥,无颜再对姑娘,比(匕)首乃门主之物,务必转交义(逸)尘,就此别过,望请真(珍)生。”梁生一介武夫,字迹歪曲,错字连篇,却看得清湘软坐下去。良久,她抱着这封书信与匕首痛哭起来。
“小姐,怎么了?”小落吓得不知所措。
“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为玄铁门送死的人。”她盯着那把匕首,上有玄铁门黑底红纹上弦月的模样,早已锈迹斑斑。“为什么所有人都为这玄铁门去死,为什么?我呢,谁为我流一滴泪?”清湘抚去眼角的泪花,心中下誓:“好,楚风,梁生,逸尘,你们去吧。我从此不再为谁流一滴泪,我将这魂赴给我的师门,我的同道,水容仙子不会再为卑微的人们流一滴眼泪。”天已经快亮了,毕竟一夜下来,已到卯时之初,如果现在去百花苑,定可以看到花钟盘面上蔷薇红得似血的绽放。
紫荻坐在凤凰别院凤凰湖旁的窄窄栈桥上,脱下靴子将一双脚浸在入秋的透凉湖水中。过去的一夜着实太累,不论是心还是双脚。从小到大都坚信着小时候娘讲的一个故事:“如果小紫儿闷了就去凤凰湖边趁着黎明的阳光把小脚丫上的晦气都洗跑。如果可以在水中看到黎明阳光照射下的另一个影子,那个人定是一生珍惜的人了。”莫夫人死得太早。留给紫荻的仅有这样一个故事,与回忆之中黎明时娘在水中的影子。紫荻蓦然间好思念童年的日子,有爹娘的怀抱,兄长的疼爱,黎明朝阳的眷顾。她已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再在这凤凰湖中郁烦之气了。今晨,阳光将凤凰湖变成了大片的金鳞,紫荻看着水中自己两条小鱼一般的脚,合上眼,合十道:“爹,娘,大哥,我多想一睁眼就见到你们在水中的影子。”旋即掩上双目。
移开手,一点一点地移开。当看到水中有一个破晨曦镀上金色的影子时,她已惊喜得流下泪来,却在定睛看清后尖叫起来。
“喂,你想吓死人呀!”逸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话应当我问你!你大早晨鬼鬼祟祟地在这儿干什么?”紫荻一下子蹦起来,湿漉漉的脚被栈桥上的木齿扎到,一时间痛得呲牙咧嘴。逸尘上前扶住她道:“这话也应该我问你,大早晨一个人呆在湖边干什么呢?你不会是想投湖自尽吧?像个娘儿们似的。”说着俯下身去查看她受伤的脚,“我说你们金陵的男人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娘娘腔,小心眼,还这么娇嫩,若真是这样,金陵可真没前途了。”紫荻本就立身不稳,索性又坐了下去,听这小子侮辱自己,伸出右掌就打在他背上。可不料逸尘没有吃痛倒听见紫荻又尖声叫道:“疼死我了。”逸尘奇得仰起头来:“这么快就遭报应了?”才发现紫荻手上已是有一条血迹斑斑的绷带,很是触目。“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一向很牛吗?怎么才一个晚上就弄得伤痕累累的?”逸尘拿过紫荻的右手仔细卸开绷带,看一眼道:“没大事,上点药就成。”说完从怀里取了个小盒,打开看去是一层灰黑的泥膏。“这是什么?那么难看。”紫荻皱了皱眉头道。“这可是我师傅专为我调的伤药。从小到大我都挨打,受伤次数多,治伤的本事自然也高了。”说着挑了些泥膏为紫荻手脚都敷上,又扯了两条身上的衣料裹好。若是在平时,紫荻定会大嚷着脏把他的布条扯去,可今天她却什么都不想说,只默默地看着他忙活。突然之间紫荻竟觉得这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小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令人厌恶。
太阳一点点地从凤凰山头探出脑袋,两人并肩坐在岸上,品尝一种劫后余生的滋味。
“姓狄的……”逸尘刚开口就被紫荻瞪了回去,改口道:“狄小兄弟,昨夜你在窈窕馆见到水容仙子吗?”紫荻没理他,心道这真属废话。逸尘顿了顿,慢吞吞道:“她说什么了吗?”紫荻假装没听见,在水里玩弄双脚,打碎两个人的合影纠缠在一起。“我问你话呢!”逸尘不耐烦了,紫荻亦没好气道:“你说大半夜的一个舞娘找她的老客人去能干什么?这还用问吗?”逸尘听后脸就灰了,一蹦而起道:“好你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背地里辱水容仙子清白,我……我……”逸尘“我”了半天,一想自己身沦为仆,与水容不过两面之交而已,突想不出“我”后应有什么内容,便又颓然坐了下去。紫荻只是觉得好笑,脸中却又一时腾起烟雾:“玄铁门之事,能告诉逸尘吗?”她只一瞬犹豫立时否绝:“绝不可以。这傻小子定会去送死,他死了,我的买卖不就完了?”紫荻只心中以买卖搪塞,却着实知晓此时她早已不是为了什么碧海丹心珠什么交易而瞒下这惊天的消息。“但愿他会体谅。”她在心底道。旋即笑言:“你别瞎想了,水容只不过邀我去喝一杯,而且,还提到了你。”逸尘张大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说:‘狄公子,对不住了,为你送去那样一个脓包仆从,若我早知道,便将那小子卖了兑银子让您消遣了。’”逸尘渴昐良久,只得这样一句戏弄之言,心下不忿。可不知为何,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喂。”约过了盏茶功夫,逸尘用肩头撞了撞紫荻,“狄老弟,其实我们可以做生死兄弟的,如果你更像男人一些的话。”
“生死兄弟?嘁,就你?”紫荻觉得不可思议,随口又道:“我若是更像女人一些呢?”
“那可说不准了,你若是像水容仙子那样,我可以考虑娶你做老婆,可你若是像秋大娘一样,我……我马上闪人,能躲多远躲多远。”逸尘口快,完全没看到紫荻脸上的颜色早已变了好几变。
“你再胡说我马上叫人把你再泡到水里饿三天。”紫荻怒不可遏。
“好,下辈子我一定变个女鬼,纠缠你一生一世。不对,生生世世,到时候你可不能躲。”紫荻张口道。“什么道理,说得人一身鸡皮疙瘩。”逸尘埋怨。
“既然你在我这儿当奴仆,该做的活总少不了,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是洗净凤凰别庄里所有的台阶,每天一遍,听到了吗?”紫荻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命令道。逸尘口中嘟哝:“像你这样的人若是变了女鬼,我也不要活了,不然还不被你缠死?”“啰嗦什么?凤凰别庄总共有大小几千阶台阶,你当这活好做?还不快去。”逸尘听到这命令逃命一样地冲了出去,生怕再加几级台阶今天就要累死在楼台间了。
紫荻看看他的褴褛背影走远,才又坐下来,望着水中涟漪,轻轻一笑:“黎明的影子?最珍惜的人?不会是他吧。”可她耳边又响起了水容仙子的警告:“妹子千万别步姐姐的后尘,将这一辈子都输给了玄铁门。”
“一辈子,输,玄铁门”。紫荻太困了,靠在一株柳树旁,眯起眼睛。早晨的阳光,真好,暖得就像一辈子的企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