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荷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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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成奉昌二十一年。

    庭院前,二亩荷塘,三面柳堤。

    清莲徐徐开放,清风穿柳而过,芙蓉不胜娇羞地随风摇摆,空气中清香荡漾,沁人心脾。

    水面上,回廊曲曲折折,尽头连着一座八角亭,亭子孤悬波面,意境幽远清雅。亭前,荷叶遮不住的水面翠绿油滑,偶有活泼小鱼从荷叶下钻出,游到伫立亭前的三叶扁舟旁,抬眼望了望,又复摇头摆尾地消失在荷丛中。

    三叶扁舟上各有一持舟少年郎,个个青衣黄带,相貌柔美俊秀。舟中共载了五人:左边小舟里一前一后两名女子。前面的那个丰容靓饰,表情淡淡,将近三十岁,却仍作未嫁人装束。她正自临波远眺,一阵风来,衣袂随风飘举,隐隐透出几分遗世独立的孤高自傲。另一个十分冶艳,褐发如藻,碧眸高鼻,皮肤异常雪白,一看便知是来自丹国的胡人。她蹲坐在船舷边,一边伸出左手来拨动水面,一边用一双大大的眸子在那立着的女子身上滴转。右边舟中却并肩立了一对男女,喁喁低语,男者五十多岁,几缕清须,面容清癯。女子却二十刚出头,一袭粉嫩黄裙,一把油纸伞,在这连天碧色中更显得清丽脱俗、难描难画。两舟中间靠后方,另一舟斜斜横着。舟里横卧了一名儒生,衣衫多有酒污,帽子歪歪斜斜,似乎随时会从头上滑落。他左手执着鎏金酒壶,右手拈着一枚棋子敲击身侧的棋枰。

    此时正值五月初的午后,酷暑未至,凉风送爽,又有这一塘好荷,但五人虽然散淡悠闲,却并不像专门约齐来赏荷样子。时间静静过去,持舟少年训练有素,个个屏息静气,未闻召唤不发一语。场面中除了那对老少男女喁喁不停外只余玉石棋子撞击榧木棋盘的轻脆响声--空气中竟是静默得有些沉闷。船舷边的金在珠首先沉不住气:

    “喂,赖泥鳅,你还在想昨天那局棋啊。”

    被唤做赖泥鳅的儒生抬起惺松醉眼,对着金在珠看了看,突然灿然一笑:

    “金仙子,你可知我老赖有一妻一妾?”

    “啊!你有老婆?”

    金在珠这一声咋呼立刻引得另外三人齐齐回首盯紧“赖泥鳅”,因为据他们所知,这棋林第一国手的赖让是举国皆知的老光棍,正如那一身傲岸、琴诗双绝的曹文姬无人不知乃是小姑独处。

    老赖看自己一句话如同掷在水中的大石,激起这么大的反应,不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洋洋自得。他举了举手中酒壶。

    “天作棋盘星作子,万古兴亡乾坤壶。我老赖早在少年时就把自己‘许配’给了我的棋枰和酒壶了。”

    几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随即破出笑声。

    那五十多岁的男子拈着胡须,做出一幅莫能奈何状,道:

    “你这老狗,真是一天不发疯就浑身皮痒。”

    随即又语重心长地正色劝他:

    “一天,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家立业是人之本分,你这样整日厮混终不是办法,莫若我做一趟媒,给你讨一门好亲事。你这棋圣的名头还是值几个钱的,就是士族望门的有名小姐也大可以挑上一挑。”

    初时,曹文姬听到“赖让有妻”,忽地心中一紧,等到赖让轻松打趣地解释了后,才松了一口气,此时又听到张松壑声言做媒,不由得竖起耳朵听下文。

    “拉倒吧,我闲云野鹤,一身自在,可没闲心情去受士家大小姐的脾气。”赖让说这话时眼光不经意扫过曹文姬。

    曹文姬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她正是士族,她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士族怎么了?

    “士族怎么了?”

    一声娇叱带着明显的怒意,道出了曹文姬的心声,平静的水面都为之波动。

    曹文姬循声看过去--是丹国人金在珠。场中诸人没有一人不感到奇怪的,就连一向最不愿多事的诗婷都是满脸诧异之色。大成士庶相轻相争已非一日,对于士族的挞伐近年来更是嚣于尘上,平心而论就是自己也心中暗自不满部分士族的跋扈豪奢。可是,这金在珠虽然已经嫁入中原,却终究是外国人,按理这士庶相争之事与她风马牛互不相干,她突然如此强烈分明地为士族辩护,实在是大出众人意料。

    张松壑随口一语却引来时下最为敏感的士庶之争,一张老脸上颇是尴尬,而看赖让,却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揣摩棋局,看来是不打算为自己捅出的蒌子负责了。松壑心中骂了老赖一句,却不得不笑语开解:

    “仙子莫恼,赖老弟的脾气你我还不清楚吗?这世上的东西他看得顺眼的从不出三样--棋盘、棋子和窖藏十年以上的老酒。我想赖老弟也并不是有心针对士族,不过是无心之语罢了。”

    松壑说此话时已将场中诸人都算计了一遍:五人中曹大家是士族,金在珠又明显立场偏向士族,诗婷一向与自己同进同退,只要那个惫赖的老泥鳅不再多事,一场小小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偏这老赖不识相,嘴上不说话,鼻孔里却重重“哼”了一声。

    松壑连连叫苦,果不其然,本来就气势汹汹的金在珠立刻左手叉腰,右手点着老赖鼻子劈里啪啦连珠串骂了起来。

    “赖让!你是不是觉得士族脑门上都刻着专横跋扈这四个字。是!有些士族是做得很不好,欺压良善,结党乱政。可是十指不也是有长有短,稻田里也有坏秧子,士族也有好有坏,有些士族就安安分分,还做得一身好学问,国家有难也愿意拿钱出来--当年大成创立不也有士族的功劳吗?凭什么就一竿子打落整船人!”

    金在珠来到中原六年,除了一身舞艺融汇胡汉精华,炉火纯青外,这汉话和骂人的功夫也同样练得炉火纯青。可是松壑越琢磨便越觉得这番话似不是金在珠的见识,忽然想起此人与那人的关系,心想,也是,金在珠性子最是单纯,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物,当然不会关注这些国家大事,定然是那人在她面前有过这番话,她才学了出来了--原来,朝野风传那人有意挺庶抑士也是不实的,看来他只是对部分不法士族有所不满,根本上还是肯定士族的。再往深一层想,金在珠情绪何以如此激动?想来也是那人在她面前讲这些话时语气激烈,才使她受到这么强烈的感染。

    想到这里松壑突然觉得全身轻松,心情也变得十分愉快,没料想多日来心中挂念忧虑之事就这么不期然解开了。

    与松壑同样感觉心情愉快的还有曹文姬曹大家,文姬只觉得在珠这番话恰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他们这些士族世代传家,历史久远,每一门士家都有一段光辉的历史,虽然今时今日很多士族不能洁身自好,横行不法,使得士族名声江河日下,可是不能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从此对士族就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横加责备吧。

    “金仙子好口才,老棋迷可没你这么高的见识,我老霍只是看不惯某些人的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罢了。”

    曹文姬心中一动。

    “赖让,你在说我吗?”

    赖让不答,嘴里却哼哼叽叽,这种不答之答更让曹文姬恼怒。松壑连连叫糟。

    “在珠,你别被老赖饶进去了,不是在说棋吗?”

    声音清清雅雅,温柔悦耳,是诗婷撑着伞在一旁提醒,在珠一下子明白过来。

    “对啊!老赖,你这滑泥鳅。我跟你说昨天那盘棋的事,你怎么扯到老婆上去了。这两个有什么关系!你这个人真是颠三倒四,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可不饶你。”

    金在珠是有名的一阵疯,难得的是诗婷能够轻易把握这一点来解救僵局。张松壑不仅看了诗婷一眼,越发觉得她聪明可意。

    “仙子别急,听老赖给你解释。你可知有这么一句话:妻是贴心袄,妾是绣花袍。人为什么爱自己的妻子?那是因为妻子知心!人又为什么爱自己的小妾?那是因为小妾舒心!老赖爱酒,不可一日无酒,可是爱它就像爱小妾一样,是因为它能让老赖心情畅快。老赖最最爱着的还是棋,无论是坐也好,站也好,躺也好,骑马也好,乘船也好,都是手不离棋,老赖爱它就像是爱老婆,那是一片赤心,这世上最懂我的就是它了。我一生浸淫棋道,虽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称得上罕有敌手。昨日我让公主一子,原想是稳赢的,却谁知中局被公主下了套,硬是打了个平手。三十老娘倒蹦孩儿,硬是在自己徒弟跟前摔了一跟头,你说,老赖心里是什么滋味?从昨天开始,老赖睁眼闭眼都是这盘棋。我这是越想啊,就越觉得不对味,不甘心!”

    说到这里,老赖举起酒壶喝了一口,就闭眼不谈了。

    “咦,你怎么话说一半就不说了?不甘心什么啦!你们汉人就这点最惹人烦,说话老爱卖关子。”

    老赖眼一睁,没好气的说:

    “我就不甘心干嘛你们要教公主什么劳什子诗书琴画,还有你那只知道把屁股扭来扭去的舞蹈。以公主的天分,如果专心跟我学五年棋,早成了棋林第一国手了。”

    金在珠呆了呆。其它人也是,都被这句话勾起了这些年来隐藏不露的心事。

    他们五人在各自领域里都可说是当世翘楚:曹文姬琴诗双绝,赖让棋惊天下,金在珠舞术融贯胡汉、自成一家,张松壑泼墨山水酣畅淋漓,一笔草书潇洒写意,人称“书得画之神,画得书之韵”,而诗婷则工笔画细致传神,琵琶绝技名列“四大家”。除了诗婷两年前因为张松壑的原因加入他们中外,另外四人都是在五年前因为种种不同原因而不得不成为公主的师傅。五年时间里,他们越是教公主深入就越觉得公主天资过人,不只赖让,其实他们每个人无不是常常在心里想:如果让公主弃去其它,专学我这一门,如果……

    可是终是不能够,不只他们这些人的本事公主要逐一涉猎,公主身边的严尚宫、郭尚仪两位麽麽以及卢公公也要每天挤占公主许多时间训练她皇宫中进退纵横之道。

    可怜一块良才美玉就这么从一流的天才滑落成为二流的全才!

    “啊,对了。曹姐姐,今天你打算考公主什么题目?”诗婷问。大家各自从恍惚心事中醒转。

    “哦,是啊!我也老早就想问了。曹姐姐,你到底要考什么?可不要太难啊。”在珠终于问出了她憋在心中老久的那个问题。

    曹文姬挑了挑眉,笑得别有深意地指指水面上的荷花--

    “咏荷。”

    “哦,原来是咏荷。咦?曹姐姐转性子了,这个题目一点都不刁难人,可不像曹姐姐往日的作风。公主爱荷大家都知道,塘子里种满了荷,爱死了莲子粥、荷叶粥,就连住的这个园子也叫曲院风荷,你出这个题目不正是公主的拿手戏。”

    “哈哈哈,金仙子,曹大家出的题目看似越简单就越刁钻。你等着吧,曹大家肯定有很绝的后手。看来公主今天没那么容易过关喽。”张松壑笑道。

    “啐!你们哪一场又让公主轻松过关了。诗书琴棋画舞,已经考了五场,哪场你们不是挠尽了心思为难公主?”

    “诗婷你好意思说我们?你不也是出了个繁难的题目,让公主画得孔雀翎根根毕现。”赖让不服气地揭小红的短。

    曹文姬深深叹一口气,其实大家的心思虽然没说出来却都互相明白。今日这一试过后,与公主的师生缘份也就尽了,大家谁不是心里难舍,只能够在这出师试题上多费些心思。

    “公主怎么还没来,时辰已经过了,你可知公主是因为什么事绊住了脚。”曹文姬问立在船头的少年。

    “回大姑话,奴才也不是确切知道,可能是在龙绪殿,今早皇上召去后就没有回来。”声音纤细阴柔,原来这少年却是个内宦。大姑是大成对未婚中年女子的敬称。

    当各人等到心焦时,回廊里鱼贯走来一串人。为首是严尚宫与郭尚仪,后面跟着捧琴、持巾宫女各一人与一个托着莲形瓷茶壶的太监。她们来到亭中后,纷纷向五人行礼。严尚宫、郭尚仪解释说公主被皇帝召去问话,直到刚刚才返回,现在正在沐洗更衣,马上就到,先让奴才们奉上新制冰镇的酸梅汤给各位师傅。说完使个眼色,那太监便赶紧上来奉茶。那莲形瓷茶壶造型很是精巧:莲花底座上稳稳放一藕形高颈茶壶。茶壶边摆着一圈莲花花苞形状的杯子。那花苞杯口收得小,在这有些摇摆的船上也不滴液。众人饮那酸梅汤,酸甜沁凉,让人饮完一杯又想第二杯。饮完酸梅汤后,那持巾宫女立刻伶俐地递上湿巾让几人净手。

    在他们饮茶的空档,亭中石案上已经铺上了雪白桌布,石凳上也罩了锦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