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老渔长朱伯在层叠的波峰中寻见一片黑色‘斑点’起伏隐没,起初还以为是老眼花了,想往年此季很少有官船出海或进港~于是,又慢悠悠拆了两只蟹跟府城里来的远房侄儿扯了会儿闲常。那年轻后生是莱州府尹的衙吏,难得品品秋中海味儿,正遇上这般暴躁的天气,好像颇多感慨,
“伯父可曾听说,太子选妃惊动天下,各国公主、郡主都赶着往我大宋献来。说不定,哪天高丽国公主就飘到咱莱州了…”
对呀!这儿是大宋和高丽之间的海上通道。朱伯猛然间身子一震,手中的姜黄酒溅出了半碗,苍老双眼中灌满惶恐,回望在那黑压压的重云之下~
“不好!”他浑然起身冲开厚重的木栅们,让大风吹的醉意尽消,定睛一看,那黑色‘斑点’俨然一帆,还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挣扎。海水已经打湿了脚面,是不是高丽船只他来不及想,只微弓着身子死死盯着那船不敢走神,怕它随时都可能消失在茫茫大海!
乌云驱赶尽了白昼,老渔长聚集起村里二十几个青壮渔人,焦急等待着黎明。谁都没睡下,如果那真是艘船,生命之光只怕是等不及清晨就熄灭了……
还好,临近寅时,晨曦的金色突然劈开黑暗,暴风也略作收敛,渔人们打破了‘风雨不出海’的惯例,扛上粗麻绳和丈面宽的细渔网轻轻划出了小舟,像是怕再惊醒了波涛,人人都沉默着。
年轻衙吏连夜带着莱州府尹周靖来到岸边,只见成群的女人、孩子迎风翘首,含泪揪心地远眺着风里浪里散布的‘小黑点’。这时,大帆已全无踪影,无论那是不是高丽官船,周靖都不希望沉船死人的事发生在他即将卸任归田的当下。他让衙吏将女人孩子们带回朱伯的海滨小屋,自己付手立在岸边巴望着这场浩劫快点儿结束。
旋风疾过,周遭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依朱伯那个远职衙吏所说,大船卷在风雨中已过半日了,周靖看到小黑点儿似的零散人影逐渐攒动聚集往岸边靠来,约莫有个三四十人。随着距离缩近,轮廓也清晰起来,衙吏们一拥而上踩着齐腰深的海水将最近的那个踉踉跄跄影子拖上沙滩,欣喜之后竟面面相觑,本围成的一个圈退得越来越大。那不是寻常人,他身长八尺余,阔肩长腿,赤裸的上身线条健硕,肋间几道赤色鞭痕发出阵阵恶臭,两鬓垂着细乱的长麻辫,眼里爆满血色红丝,炯炯怒目,手中还攥着半截劈断的木椽,看着不像往常的高丽人,可也绝非宋人!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还背着一个女子,长发向张大渔网湿嗒嗒罩在两人身上,黑漆漆一团衬着让海水泡的惨白的皮肤,真让人望而生畏。
WWW.soudu.org “这……”,周靖也呆了,手足无措间正好看见一须发老人架着个摇wWw.摇欲坠的高丽人爬回了浅滩,便示意几个衙吏看守二人,兀自朝渔人们去了。
朱伯身子依然硬朗,这弄浪的惊悸并没留在脸上,他显也见了府尹大人来了,一拱手到,“渔长朱伯,见过大人~”
“老人家冒此大险,本府深感不安。村人可都回了?”
“村人应是都回了,可这船上的人死了大半,只剩十来个了。”老人黝黑的皮肤上还淌着水痕,腿上沁着鲜红,可能是被残船划伤了,他还在掐指估算,最后指着周靖身后道,“算上那两人,只活了十三个,那可是艘大官船啊!”
话中之意,让周靖后脊发冷,“我再调派十人,有劳老人家相助打捞溺亡尸首和船上财物。本村渔户免赋税两年为报!”他挥挥手,衙吏将那神秘男女在内的十三个人,抬上辆马车,急匆匆想赶回官署;正要起行,见几个粗壮渔人拖着一只大木箱朝这边赶来,上面一枚官印触目惊心,周靖顿觉心中像灌满了沙土,哽的难受,半响才挤出个颤巍巍的声音,“速报汴京,高丽官船遇难……”这极短的时间里,他已预想了最严重的后果,就是高丽真的送来了公主,但她已经遇难了;因为他下意识的认为那唯一的女人应不是公主。
在莱州城中找到精通高丽语的宋国商人并不难,这两天被暴风滞留这大港城中的也不乏契丹、大理、吐蕃各族要去往高丽的大商,没有高靖批示的官文,他们便无法漂洋过海。
虽然朱伯还陆陆续续送来诸多船载物事,却都没有那只大木箱完好,大量上好的高丽棉布被海水泡的褶皱难堪、绝顶珍贵的青瓷高炉酒具也都残碎箱中无一幸免,仅存的些许宝珠财货勉强能够这十几个人去的汴京。周靖开始犹豫,怎么不见嫁送公主的蛛丝马迹连一件像样的女子官服都没有,打捞上来的尸首只有一名女子,观其穿戴并无显贵之像,且已破身也绝不会是高丽公主。思忖半日,他决定打开带着高丽官印的大木箱,查看究竟之后再开始盘问。没想箱中物事却是他闻所未闻的,玄琴、伽?琴、萧管、鼓板、筝笛还有一叠手绘精美的假面脸谱,据临时翻译说这些都是高丽歌舞的道具……
“什么?高丽歌舞?!”高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又为自己这股说不清来由的失落感到可笑,转念一想,既然船上没有什么公主,为何一应货品都打着诺大的官印,还是不解缘由,“把那个领头的高丽人带来,我问几句话。”
衙吏答了一声转身去了,身后周靖搓着山羊胡跟那个本地商人翻译相视蹙眉,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由头,正无奈间看门吏恭敬引着一个客人朝中堂而来。莱州府多数的来客只有一个目的,他用汗巾蘸了蘸额头,将来人让进客座,上下大量一番便用平静老道的官腔笑问,“敢问辽国客商远赴高丽意欲何为?”
那来人也不慌,眼中漂浮着几朵显见的奸商之神,朝随侍一挥手,便托上一个小方匣,“在下小营皮货,高丽能买上高价,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他拉开方匣,其中正是他所言的皮货,一块光泽的雪白轻裘,“这兽皮能融雪于三尺之外,请府尹鉴真~”说着连匣子一起推到高靖手旁。
“这个倒是好说,只不过~”他故意不去看那匣子,眯着眼仔细揣摩那契丹人,总觉得他不太像商人,像是什么人呢,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只闲谈道,“高丽跟辽国交战不久,客商此去不怕有陷?”
“大人此言差矣,想你我宋辽连年征战,这生意还不是要做!况小小高丽乎?~”来人振声长笑,胸中气力雄浑,震得佩剑都??作响。他的双目中带着那种不怒自威的力量,周靖能确信此人并非商人,但他做官的原则便是‘不当人财路’,那白貂皮的贵重,他又怎会不知,既然出手如此阔绰,必定通得财源,便再无多言,批了出海令,双手递了出去,“后日有船,客商且去便是。本府还有公干,恕不远送。”看他起身,型雄神伟,怎么总觉得似曾相识,“像什么人呢?”正想着,看衙吏把沉船上的高丽领事带来了,便换了一副肃穆之颜……
一晃两个时辰,高丽领事滔滔不绝地吐着当地方言,最后竟痛哭流涕。原是,一班高丽官使,欲重新结交大宋,选了国内最好的歌舞艺人、珍物瑰宝、绫罗布缎来宋为太子封妃助兴,未想眼看就到达宋土了却遇上风暴,财货自然全失了,只可惜那些精心调教的艺人也死了大半,目下只剩下几名乐师和两个新收的杂役学徒。他通过临时翻译请求高靖,辟一处居所,让其能重新调教艺人,尽早赶往京城……
周靖觉得这个事实,皇上应是可以接受的,他决计接了这份既省力又讨好的差事,帮着一般高丽行使重组歌舞艺人,并亲自送献皇城,只是有个问题让他稍感疑惑,“问问他,那两个杂役学徒是否就是自己爬上海滩的一男一女?”
商人翻译一通高丽语,那领事也点头哈腰,手中还比划着什么,周靖看着直着急,想着高丽话定是把每个汉字都分成很多音节来说~
“禀告大人,他说那两个人是他们在国都开城买的官奴,转为这次航海而来。男的劈柴烧火,女的做饭洗衣。他看二人身形体态都超然挺拔,就破例教了他们舞技,只是时日不长还难登大雅,这次多数艺人死了,也只有让他俩顶上了。还有,就是…”翻译顿了顿,又用高丽语跟领事对答一番,“他俩~这一男一女都~都是哑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