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特使不慌不忙,小小的璞玉茶盏,在他手中摇曳着,“先王傲意善战,新君仁厚忧国,我大夏臣民也在半年之中体尝了不战之下的安居乐业。加之太后新丧,国君和公主尚且年轻,愿与大宋结为祥邻,互不侵扰,共拒强敌。”说完卫慕大人满意的抿了口茗香。他之所言虽不能谓之豪言,却是不卑不亢,丝毫没放下草原血系中的自尊悍烈。
“好一个互为祥邻,特使大人不愧为夏之国父,真是言之巍巍,不可小视也!”丹妃巧言答话,可笑尾倒牵扯了几分哀伤,“可怜沐卉姐姐,这么早就去了,留得丹儿一人孤苦他乡。”说完竟拭起泪来。其实,在虞儿刚来到丹霞宫的时候,丹妃就得知沐卉去世了,她们是情同手足的表姐妹,豆蔻年华一人南下大宋、一人远走西夏,要说远隔生死的哀伤又何止现下一两片柔泪。她的思念早就流干了。
但虞儿不同,苦涩顺着鼻腔一倾而下,那里瞬间一片汪洋,她回想着沐卉王后收她为义女时的义无反顾,和每次她呼唤“母亲”时心中因激动而震荡的感觉。就是这么一个知她、护她、爱她的‘母亲’,丧了,没了。失去亲人的痛苦远远大于‘死亡’本身,无声的呜咽就要把虞儿的生机吞没了。她眼神灰暗,身子不知觉地靠近了丹妃肩膀,毫无意识的颤抖着,“母亲~怎么你也不要虞儿了!”沐卉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她的果断机敏绝不输给丹妃,五官中渗透着契丹女人典型的大气流畅,她算不上个大美人,却把一身高贵豁达的气质遗传给了阿移。
其他人还继续的刚才的谈话,“诶!娘娘不知。我本有两个女儿,可怜大女友儿在西凉一战被吐蕃蛮人害死,如今小女念真虽承了她姐姐遗志嫁给大王,却一直未受宠~”说道此事他方才的自信威凛,转成了让人不得不同情的无奈和感伤,“其实老夫,此次来宋也是为了大王婚事而来……”
卫慕大人滔滔不绝,寇相听得津津乐道,“好啊~没想到西夏新王还是个举世难觅的多情种啊!只不知,大人所说的‘长凝郡主’是被我大宋何方驻军扣留,让寇某也好疏通营救啊!”
此话一出,只听“嗒!”丹妃的墨玉茶盏在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她一手轻揉额头,一手攀着木椅扶手,娇吟道,“二位大人见谅,卉姐姐去了,丹儿实在郁积难解,身子不大舒服~”
寇相显德谈性未尽,卫慕大人却豁然答言道,“匆匆前来,扰了娘娘清净。大王和公主明日即抵京城,我也该回去打点,这就告辞了!”
“既然如此,本相送你出去。”寇相也识相地起了身,又wWw.朝丹妃拱手道,“娘娘,别累坏了身子,有事教宫人自去邀我便是。”
两人客套地挤出了殿门,虞儿倚在紧闭的木栅们内,眼泪扑涌而出。丹妃带着满面愁容,慢慢走来,每次在奋勇的光鲜过后,她都显得更加衰老了,眼周的细纹在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之后无情的呈现在晰白的皮肤表层。
“虞儿,天命有可违,有可不违。卉姐姐向来贤能通达,她是让老天招了去,不要太过伤怀了~”说着说着,泪光又弥漫了眼角。
虞费力的控制着冰凉手指为她拭泪,自己的心痛也在隔膜之下狂暴的冲撞着。指尖触碰到的丹妃的脸已经不像看起来那么光润富有弹性了,她的眼也铺满了疲惫。
“娘~娘!”心酸一阵比一阵来的狂,但她还是屹立在丹妃的面前尽力支撑着,
“孩子~我知道你一直渴望能有母亲,”丹妃顿了顿,她的脸上闪现出难以启齿的奇妙光彩,“从今往后,若你愿意,就管我叫‘娘’……”她奋力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再也没有力气了。
喉咙抽动着,身体里的每一丝血肉仿佛都在迸发着难以压抑的冲击力,虞努力克制着,忍着泪,尝着苦涩,微微启齿,“娘~”她不是不想痛哭,只是这时,她能看出丹妃比自己更需要慰藉。两个形同神近的雪白靓影紧拥着,青丝缎发都在彼此的情愫沟通中融为了一瀑~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都暗透了,丹妃在沉睡中醒来,见虞儿趴在榻沿陪她,眼角和鼻梁间像个小水洼,湿漉漉的。她拢了拢虞的头发,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知道她并没睡着,
“乖女儿,快扶我起来,咱们去见你父亲!”
短暂的睡眠和绵绵清泪,似乎释放了心中沉压的黯淡。她们都神采奕奕的,稍作打扮之后,一大一小两位披着裘衣的灵狐仙子踏着冬夜月色走进了‘太傅府’大门。佝偻着腰身的黑发男子,将他们引进正厅,云升正在哪里读书。虞儿怀着顽皮笑意窥视着岳三,“这个木偶脸,背都驼成小山了!”
回家,没有给她带来多余的亢奋。也许是父亲的冷漠早已伤透了她离乡背井之后渴望回归的心,也许是经历了太多情致飘摇,让她分了心。家,由此看来,只不过是比记忆中的宽房大院更狭窄,更灰暗了,树木也不像印象中的高不可攀了,里面的人也沧桑的超出了预想。照顾起居,经常从膳房中偷肉条给她的,曾经最疼爱她的兰姨擦身而过时竟然只顾着下跪磕头,看都没看她一眼。她虽然没奢望过衣锦还乡,可欢乐的簇拥还是稍微构想了那么一下,而今全部化为泡影,对此她也只是付之一笑~
儿时的‘娘’没有出现,但虞并不奇怪,侧厢敞着窗,她在祭坛上看到了自己和‘娘’的灵位。
“我和虞儿此来,是想跟太傅商量如何应对西夏特使。他今天在宫里跟寇相要他们的‘长凝郡主’!此事非同小可,夏王刚即位,此次为请和而来,万不可告知‘长凝’已死。请太傅共商对策!”
丹妃单刀直入,让云升有些猝不及防,何况若依他所说,此事确实棘手,
“这……”他陷入了深思,沉沉捋着胡须。虞儿看到父亲的须根和发际都染上了银灰色,她不太忍心讨论这个话题。话题的背后是让阿移再也见不到她的谎言。她没法想象阿移刚毅淳厚的面庞散发着绝望,事实上,她的心一刻都没有真正离开西夏,那里有深深依赖着她的茜儿和她情愿献出生命阿移哥……
“娘娘,父亲~”她犹豫着叫出了后面的称呼,见四下并无外人,才说道,“虞儿久未归家,想四处看看……”
在丹妃面前,虞儿的心思总是藏也不住,对阿移的想念和不忍都写在了那双雪亮的丹凤眼中,“虞儿,世上再没有岳憷虞这个人了,你现在身份特殊,行事勿忘拘谨。不过思家过切,我是能明白的。你自去吧,事情有我和你父亲安排。”
虞没有即刻答应,她后悔当初为何不让骐远告诉阿移说她死了。不争事实摆在面前,阿移为寻情而来,她却在放肆地听任谎言。
这夜,虞没再回太傅府,丹妃等到戌时过了,都没见她影子。兰姨说看她从大门走出去了,以为去奉命办事,就没敢阻拦,她已然松垮了的双颊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润质,“虞姑娘,还赏了我一块银锭,我哪敢收!?这~太贵重了。”
“收下吧,从前你对憷虞将军好,虽糟了冤屈,但他的大义我们不能忘!这是虞儿给你和少将军的心意。”丹妃握了握兰姨的手,独自飘然而去。她的话刺痛了云升内疚已久的心。
双腿很沉重,经历了这许多恩怨情仇之后,虞已经不是那个拼不死、跑不累的岳憷虞了。‘世上再没有岳憷虞这个人了’,丹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心也很疲惫,离家的时候谁曾想,她便再也没法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从岳府走回宫门,每迈一步似乎都可能被兰姨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笑生拖回去。
京城街市的繁闹跟西夏黑水城的古朴好像天各一方,虞儿动摇的时候,就停下来,看看四周,闻一闻天下一等大国国都的纸碎金迷。有一两次,她险些迷失了,天街两旁最气派的店铺门口和二楼的悬窗上到处都是春光外泄、风流蕴藉的妖冶女子,她们莺莺燕燕簇成片片彩云,拥托着往来出入满面春光的‘大官人’。酒肆、客栈中男人们挑逗的喧哗,在她耳边流走不断;若有人当真前来纠缠,除了杀了他,虞儿想不出其他办法。但,庆幸的是这个白衣素裹的沉默女子,完完全全被街上的缤纷艳影埋没了。她不属于这里,可丹霞宫毕竟也不是久住之地,也许有的人天生就是为征战而生,虞开始想念兵营中的简单日子,想念着厮杀带给她的无比亢奋,那种状态如同燃不尽、浇不息的熊熊火种,永远让她感觉不到心痛。况且契丹战书已到,那是不是隆佑传来的隐形的呼唤?!
“虞儿,来吧,我正在大雪中等你。让我们在战场上重新寻回彼此,这次我会陪你一起坠入无底深渊,无论生与死!”
她眨眨眼,似是与远方的星星悠悠呢喃。
星忽然间散放着巨大的十子光辉,在辽阔的雪野上清晰无比,压在黑甲下的那个定如战神,英健如峰的影子笑了,他知道虞儿读到了他的诉说衷肠的深邃眼睛。
“是了!是时候回去了,别了那里整整一年,也许只有那里才是即远离阿移哥和赵澈而又不会太过痛苦的地方。”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一旦下定了就无可挽回的抉择,辽疆,才是她的归宿,隆佑正在等她!
等澈封了太子妃,等再见茜儿一面,她就再无顾忌了。可,天不待人!等所有的‘等’都到齐了,路可能就没有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