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立刻脱下雨衣。鞋子袜子早已经糊在一起。端来一盆热水清洗全身,换上干净的T恤顿感清清爽爽。旅馆已经没菜,就着辣椒每人要两大碗白米饭。再不吃饭,我就要瘫了。
吃饱的感觉真好!原来肚子比灵魂更需要抚慰。
仅仅一天,我体会了死亡、狼狈、饥寒交逼。我深深体会到活着就是幸福,有干净的衣服,被子,有东西吃饱就知足。
第二天,我懒在床上,太累了,脚趾还在发痛呢。他却拉着我,一定要我去看壁画。不就壁画吗,明天看也不会跑了。再说又不是没看过壁画。
还是被从床上提起来。
"我是前辈子欠了你吗?要陪你走这条鬼路,差点见去我爷爷了,还不让我睡个饱。"我一路发着唠骚。
真的到了洞里,他好像看得不认真,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瓶子,这里逛逛,那里逛逛。倒是我一头栽进去了,以前的壁画都是白看的。我看得很认真,偶尔还伸手摸摸。他突然碰碰我,要我替他拿着瓶子,拿在胸前。他则紧跟在我身后。
用了一天的时间,我勉强看完壁画。走出洞口,他立即将小瓶讨回去,并小心冀冀地揣进怀里。我坐在石头上吃东西。
"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跑这一路就为了看这个,来了又不看。"
我看他笑得像个白痴。相处这么久,还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好像完成一个已久的心愿。
"那个瓶子是什么?"让我拿了一整天,总该有个回报吧。
"是优丽。"
"谢谢你,她今天一定很开心,你带她看得这么仔细。"他又说。
骨灰!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今天居然拿着一个人的骨灰拿了一整天。
"她在云上一定很开心。"他傻傻地看着天空。
"为什么是云上不是天上?"
"书上说亡灵都住在云层上。"
"哦,这么说你不用伤心,起码你们还是生活在全一个世界。"
"是的。"他又把那个瓶子拿出来,痴痴地看着。我继续填我的肚子,我需要的是实在的感觉。
"你一点都不像个上海男人。"我说。
"你认为上海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典型的住家男人。现实。你不像。"
"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要一竹竿打倒一船人。"
"也对。"
"我给你讲过优丽吗?"
"没有。"你只知道走路走路再走路。
"我和优丽是在黄山认识的,后来我们一起爬过泰山,去过昆明。我们彼此相爱着,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总觉得她不是全心全意爱我。每次接吻,她都瞪大着眼睛,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她咆哮。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很伤心地哭着,后来我们就分手了。她在城南开了一家酒巴叫"等待"。自调了一种酒叫"千年一瞬"。她每次吃饭,都吃很多很多的辣椒,辣得胃痛,胃收缩还在吃。后来她死了。死于一次车祸。那天我去找她,把我们合写的日记交给她,告诉她我就要结婚了,请她喝我的喜酒。她走过公路的时候被车子撞飞了。她明明可以躲闪的,可是她没有。我就那么看着她在我面前轻轻地飘起,着地。地上开出一朵灿烂的海棠。清理她的遗物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没有味觉,她一直用视觉代替味觉。所以每次接吻她都要瞪大眼睛,她要记下每个幸福的时刻。她吃很多很多的辣椒,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希望我能明白,回到她身边。可是一直等到她死去后我才明白。她生前有一个愿望就是到墨脱看壁画。"
我静静地听着,又是一个伤心的版本。
"等待""千年一瞬"我想起了老克。我告诉他东莞也有这样一家酒巴,也有这种酒。并且给他讲了老克的故事。不同的人,相同的感情往往会弄出很多巧合。如果伊俊不是不爱我了,是突然死了,我也会开一家这样的酒巴。
我突然间想到陈智。优丽等的人在她死后才明白,老克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那么陈智等的人呢。我给他讲起陈智。从我们小时候讲起。我突然明白,他就是我五百年前的那个树。一直安静长在我必经地路边,为我等候。
"他真幸福!"他羡慕地说。
"是的,他是幸福的。他等到了。他等的人明白了。"好的不一定是适合的,适合的才是最好的,简单的道理我却要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之后才明白。
我迫切地想陈智,想要见陈智。
回到东莞,我背着背包直奔陈智家。
敲开陈智的家门,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瘦了又老了。头顶上居然有不相称的白发。
"你真调皮!要走也不说一声。"他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大概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陈智,你好脏!"为什么一直不冲凉,一直穿这套衣服,你可是最讲究的。
我放下东西,和陈智一起动手把家里整理了一番,井井有条又回来了。陈智为我放了热水让我冲凉,之后为我按摩痛得有点发肿的脚板。真舒服,终于可以不再走了,终于可以靠在这个怀抱里,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了。以前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怀抱有这么温暖呢。
之后我们一起上街买菜做饭。
吃过饭,坐在阳台上,泡功夫茶。
"贝贝,你还爱伊俊吗?"陈智问我。
"爱。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得我都快想不起当初是怎么样的。
"陈智,你介意吗?"我说。
"人没有不犯错的。"
"谢谢你,陈智。你给了我一年,我要给你一生。余生的日子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不再犯错。"
"你马上又要犯错了。"陈智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他是从不吸烟的。
"贝贝,你听我说。"陈智又吸一口烟:"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很感动,你和伊俊的爱情。你的选择是对的,他比我爱你。"陈智把烟踩灭,用手抹了一把泪接着说:"一切都只是他设计的一个局,我为什么在东莞,他的婚外恋,都是假的。那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巴?是他要我去的。我们从茶楼出来为什么会遇到他?是我通知他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在林小晴那里,而是在你家楼下的车里。对不起,我们全部人都跟他串通蒙你。"
"他为什么这么做?"
"那次他不是去上海,他是在医院重新动手术,失败了。他会一天一天地遗忘,一直到有一天忘了自己是谁。他忘了送给你的镯子,忘了要回家吃饭。忘了回家的路。他生病了,可是不敢告诉你。他要我们演戏是要你死心,让你可以毫无牵挂毫不留恋地离开他,轻松地重新开始。"
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佛珠噼哩啪啦地掉下来。他不是不爱我了,只是他已经无法爱我了。他不是不想履行诺言,只是他已经无法兑现。他不是不回来,他只是不记得了……
我掉头就跑。俊,俊,别怕,我陪你。
我突然像一朵莲花轻轻地飘起。俊,我再也陪不了你了!
好帅的男人!他是谁,为什么扒在我床边,我的手怎么动不了?
"贝贝,你醒了。"男人说。贝贝,是在叫我吗?
"贝贝,你怎么啦?"
"我的手和脚怎么动不了?"
"你的手和脚断了,医生帮你困着石膏。你醒就好啦。"
"你是谁呀?"
"我是陈智啊。怎么你忘记我了吗?"
"陈智,陈智是谁呀。喂,我是谁呀?"
"不是吧,医生,医生……"
"医生,她怎么样?"
这么紧张我?真好!
"病人由于脑部受到震荡,渐时失忆,三天后就会逐渐恢复。"
"谢医生。"
"你是我老公吗?"医生走后我问男人。
"如果你答应就是。"
"什么叫如果我答应就是。"
"我们从小青梅竹马,可你就是看不上我。我向你求了九次婚,最后一次婚都订了,还被你吹了。"
"是吗?我有这么牛?"
两个月后,我出院了。我的记忆也恢复得差不多。可就是记不起伊俊,虽然陈智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我们曾经如何如何,讲得我几乎都能背了,我还是记不起来。
"陈智,我真的曾经爱他爱的这么刻骨铭心吗?"
"记不起就算了。"
"什么就算了。"夫妻的事也可以就算了吗?我是不是到了二十三世纪。
"他也失忆过,一醒来把他青梅竹马的女友忘了一直到后来都没再记起。"
"但是那对他很不公平。"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要强求自己。"
"我真不明白,以前的我为什么要拒绝你。我觉得你挺好的。"我看着陈智由衷地说。
"那行呀。现在还来得及呀。"
我答应陈智的求婚。
我们要回汕头老家,他带我去跟林小晴告别。
林小晴把我们让到露台,这是一家餐厅。
"……我们以后开一家这样的餐厅……有了孩子还可以在露台放个千秋架……"一些碎片闪过。
"贝贝,怎么了?"陈智扶我坐下。
"没事。"
"你想起什么?"
"有个人告诉我&39;……我们以后开一家这样的餐厅……有了孩子还可以在露台放个千秋架……&39;"
"就是伊俊。"
"伊俊……"
餐厅的老板站在服务台一个劲打量着我,过了一会他拿着菜单走过来。
"请问你要点什么?"伊俊拿着菜单走过来。
"一份油炸水晶球,一份牛肉丸,还要一份肠粉。"我说。
"请问你认识贝贝吗?我看你很熟眼。"
他就是伊俊,陈智口里那个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可是我记不起来,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帘。陈智把我拥入怀里。
"两来是两口子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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