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没来它们很想你。"酒巴的老板说。白净的四方脸,白T恤,旧牛仔布裤。怎么看都不老,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他"老克"。
"老克,你恋爱过吗?"
"恋爱过。"
"说说。"
"我们彼此相爱,我们不被社会认可,她死了,她永远活在我心里。"
"永远有多远。"
"你知道这酒为什么叫&39;千年一瞬&39;吗?"
我摇摇头。
"很久但其实只有一瞬。"
"很久但其实只有一瞬?"
"一瞬,消失定格也就永恒了。"
"不明白。"
"你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存在就会有变数,而失去才会定格。真的这样,那么人死的时候就不用哭,失恋也不用痛得死去活来,爱的时候也不用幸福。死了就永恒了,失恋了还会再恋,恋爱也还会再失恋。
"就是这样,不管你接不接受,这是自然规律。"老克边说,边擦那个水晶杯,那个个杯子他每天都在擦。
"老克,你为什么老擦那个杯子,它已经很干净了。"
"这是她用过的。"
"老克,如果你的爱人不再爱你了,你的孩子又快出生了,你怎么办?"
"说句实话,我不知道。"老克想了很久给我讲了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七年前:
"这位是于玲作家,这位蒋子缤医生。"《狼》杂志作者读者坐谈会主办方人员价绍。
"你好!"蒋子缤拉出椅子在于玲身边坐下:"经常看你的书。"
于玲面无表情地应付着蒋子缤。她不需要别人的热情。名人嘛,天底下认识她的人一捡一箩框。
"你在书里说你是个虚伪又虚荣的家伙是真的吗?"蒋子缤说着摊开桌面的几本杂志,抽出一本,灵魂随着文字神游。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了挡。于玲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很熟悉的一张脸,想不起曾在哪见过。
散会走出大厦,一大群人围上来,于玲一个接一个地签名。他倚着柱子欣赏。
"于玲,于玲……"签下多少个"于玲",她感到阵阵恶心。她希望跟读者在文字中碰触却接受不了这种幼稚的追逐。
……
"可乐、雪碧、还是咖啡?"人群散去他悠然地走上去对她说。
"你知道我会跟你走?"于玲说。
他冲她扬了扬眉眨了眨眼睛。
他们在路边的一家小店坐下,每人K了满满的两碗炒冰,她拉了拉竖着的衣领,寒风罐进袖子,炒冰清澈的寒冷袭向每个细胞传递到心脏。
他跟着街边小店的音响哼起了音乐。像个中学生五音不全却自得其乐。她看着他,眼框火辣辣的。快乐真能如此简单吗?
"你不快乐!"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一针见血地点到她的痛处。
她把他甩在街上自顾自地走了。凭什么说我不快乐,别以为你很了解我。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开染房。
星期天中午,她被门铃吵醒了。
他手里抱着一速姜花:"我是来道歉的。"他诚恐诚惶地说生怕被她关在门外。
"百合?"
"姜花。我没钱。"他局促地说:"可以进来吗?"
看到他手里还有两份外卖,她把他让到屋里。
她的房子很大,很乱。书、报纸、CD碟扔满一地,透过卧室的门逢,他看到被子聋拉在床上,地上也到处堆满了书。
她接过他手中的姜花插到一个精致的酒瓶里。他把桌子上的书叠到一块腾出地方放下外卖。
吃完外卖,他们躺在阳台的沙发椅上晒太阳。她闭着眼睛,阳光洒在脸上有暖暖的感觉。他看她,没有任何妆痕,宽大的棉布T恤,旧灯心绒裤。比起办公室里那些穿着职业套装,化着精致妆痕,一脸美好笑容暗地里勾心斗角的MM她像山间的野百合一样清纯,没有香味却让人感到清香的来源。
下午他们去逛街,从路边的小滩掏回一大堆旧光碟。他一张一张放到碟机里。有花面的、有卡机的,偶尔一张有画面清晰的,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零晨三点钟,她关上电脑走出房间,电视机已经是待机画面。他躺在沙发上,呼吸均匀。
她抱来一件羽绒大衣。
她注视着他,长长湿润的捷毛,一脸柔和的线条完全没有白天的棱角分明,笑容甜美如幼童。
他应该是个好人,只有好人上帝才让他睡得如此安详。她无法把他和那个一脸寞然的穿着白大卦的他叠到一起。
她在阳台的沙发椅坐下,点燃一支烟,城市经过一天的猖獗已经倦怠下来,只有大风掠过屋顶的嚣叫声。她取下发夹伸开双臂,长发在风中飞杨。她感到自己也在飞,飞过高山、河流,飞到那个澄清世界:温暖的日光金灿灿地散落在头顶,天空有大群白色的飞鸟,路边三三两两的旅人,他们如空气般清澈的眼神和鲜活的笑靥……一切温暖触手可及。她梦中的西藏,佛的国度。
抽完第三支烟,天空已经覆盖上墨黑的布幕。她又抽出一支烟。抽完这支烟,城市这个魔鬼就该复活了。她就该睡觉了。热闹不属于她的,或者说她不属于白天。她是冬眠的老鼠,黑暗才是她的舞台。
凤凰必须经过烈火,黎明必须经过黑暗,既然所有好的事物都应该经过炼狱。那永恒的爱要经过什么呢?
天边露出浮尸般的云块,城市的保洁人员已经出发,扫帚唰唰地唤醒城市,偶尔有一二辆车经过的声音。
她按灭烟头走进洗手间,放上满满一缸热水,散着头发泡进去,热气传递到每个细胞,发出舒服的伸呤。在这一刻死去也是好的。她抚摸着手臂上浅粉红色的伤痕像往常一样想到。但是今天她突然不那么想死去。
她穿着宽大的睡衣,头发湿渌渌的速在脑后。
她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两块面包和几根火腿肠。忘了有多久没这么认真地弄过饭食了。能给一个人煮饭是幸福的,她感觉。
他去上班,她拿出梳子小心翼翼地梳头,梳子上还是沾着一大把发丝。
她抓起一件外套冲出家门。
她在一家工艺店里订做到跟她的发型一模一样的仿真假发。可是一连一个星期他没有再来敲她的门。她把假发丢在抽里。
他坐在直班室里发呆。他接待一个第二次戒毒的女孩子。翻女孩子的病历卡的时候翻到了她的:吸过两次毒,自杀过一次,有病,快要死了。
零时辰三点钟他出现在她家。她正在整理书和CD。他帮忙着。
"要搬家吗?"他问。
她不作声,过了片刻她说:"你看看有哪些书是你喜欢的拿出来吧。乘下的明儿我拿去垃圾站卖了。"
他不敢看她,心里头一阵难过整理书的动作慢了一拍。
两个人把屋里整理得干干净净。光着脚丫在地上走来走去。
他们一起在阳台上抽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两个烟头一明一灭。
一个月后医院里的那个女孩自杀了。他竖起衣领快步走出医院。
已经是腊月二十几,节日狂欢的味道埔天盖地。铺子里的年货堆到天花板。
半个钟后他喘着气出现在她家门口。
"怎么啦?"她问。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他说着闭上眼睛。还好,没事,她没有死,她还好好地活着。
"出去吃饭,好吗?"他说。
"好!"她很开心地回答。拖着拖鞋就拉着他往街上跑。他很难过。亲爱的,不用害怕,我会陪你走完乘下的日子,决不让你再落单。
他带她去一家四川老店吃她最爱的麻辣。以往他都不准她吃,麻辣对她的病情很没好处。当然借口是他不喜欢。她更背着他偷吃。她不相信化疗和药物能对她起作用。反正都是要死的,何不快乐地享受。
"你不吃辣的。"她说。
"没事,只要你喜欢的我也可以学着喜欢。"他说。
她张牙武爪,吃相特别难看。眼里有淡淡的雾气。
"慢着吃,看你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帮她掩饰道。"真辣,我都辣出眼泪了。"发现自自己嘴里有咸咸涩涩的味道他接着说,忘了自己还没动筷子。
她躲进洗手间哭得天昏地暗。爱,一直渴望一直不来,为什么又偏偏在这时候来。她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就快要死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吃完饭,他带她去逛街。街上的孩子们提着灯笼欢天喜地。他给她也买了一个。
灯笼提在手上,她遇见十六岁那年的她。
除夕夜,父亲带她上街给她买了一个灯笼,然后最后一次吻她。然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父亲。再后来她爱上母亲的新男朋友。可是他骗了她。他走了,带走了父亲留给母亲的所有财产,留下两个未成形的孩子,她的和母亲的。
她连喝了三副的泻药,拉了几天肚子,也送走了孩子。
母亲变得神志不清。她用同样的方法帮母亲消灭了那个未成形的歪种。然后到歌舞厅当坐台,赚取两个人的生活费和母亲的医疗费。再后来她坐了父亲的台。她希望父亲可以带她走。像小时候一样爱她,给她一片天。可是父亲没有,他只是往同台的姐妹胸衣里塞了几张钞票。
她开始堕落,泡巴、吸毒。
在酒巴里,她遇见了骗走她母亲钱的他。开着用母亲的钱买来的宝马。
"谁帮我揍他,今晚我就跟谁走。"她说。
十几个男人一哄而上。
走出酒巴她看到血溅在玻璃墙上,快乐得飘飘然。
第二天,她跟母亲说她看见他把他揍了,流血,有点严重,不知死了没有。母亲傻嘻嘻地笑,也不知听懂没有。
她睡醒的时候,发现母亲死了,摔死在她家楼下。母亲身旁躺着一张相片,是父亲的。她是去追被风吹走的相片而摔死的。
她抱着相片和母亲尸体哭得天昏地暗。然后放满一缸热水,脱了衣服泡进去,用父亲用过剃须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可是她自杀没有成功,被赶来奔丧的父亲送进医院。然后又送进戒毒所。
后来她又灰复了学业,有了正常人的生活,直到六年后,父亲破产撒手西归,再次把她抛弃。
父亲把唯一的遗产--房子留给了她。继母带着四岁的女儿一无所有。为了女儿她嫁了一个老实巴焦的建筑工人。
她又恢复孤单的一个人,再次吸毒。
继母和她的建筑工人丈夫再次把她送进戒毒所。
继母经常来看她,给她带来大量的文学书籍,都是父亲读过的。其间她知道了继母曾是跳艳舞的舞女,也吸过,是父亲救赎了她。
她有太多的话要诉说。于是爱上了文字并且得到不错的回报。
出院后她开始关起门来写作。继母放心地陪着她的建筑工人丈夫回乡下。临走时邀她同行,她拒绝了。
如果生命一定要分离,她宁愿做先转身的那个。她爱继母就像爱她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她无法再承受被抛弃。她给了继母一本房产证,把父亲留给她的房子送给了妹妹,自己搬回母亲的房子住。
她把灯笼踩灭在脚下。他不明所以然,但知道她不喜欢也跟着补上一脚。两个人笑得像白痴。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说。
她说好。两个人就去订了婚纱相,接着又去买戒指。
那天晚上他没回家,在她家住下。他要了她,灵魂相融的时刻她泪流满面。她一次次热烈地纠缠在他身下,直到两个人都累死过去。
半夜里她坐起来点燃一根烟。看着身边熟睡的他,蹭了蹭他有些零乱的头发。
她坐到梳化前,扯下头上的假发,摸着光秃秃的头顶。突然站起来,拖出衣柜里的一个旧包裹。摘下手指上的戒指和假发一起压在床头柜上。轻轻地关上房门退出房间向着车站走去。
他就是那个医生。
我放下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版本。老克的酒巴为什么叫"等待"。他在等待那个人,她已经死去了,可活在他心里。
我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会一辈子活在伊俊的心里。
真的要死才能占有一个人的心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