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年纪的老人家,一辈子期盼的,不过就是儿孙满堂,合家繁华和睦罢了。
不管有多少骨肉亲情之间的算计和离间,总是,都是她老人家的后辈子孙,心里想的,不过还是叫一家子好。
时已冬至,雪意更浓深了,各房太太奶奶也只管在屋里取暖作乐,并不大很出来。
林如海苏州来信,说身上不好,要接黛玉回去,贾母不免亦有些烦闷,只得打发凤姐儿替黛玉收拾行囊,又命贾琏收拾一些土仪俗物亲自送黛玉回南,又命回来的时候仍旧带黛玉回来。
来送信并接黛玉的人是林家一个极远的侄子,现是林家管家,名叫林素玉,和枫红倒是一般的年纪,亦极伶俐出挑。
别人只道他是林家的远房侄子,其实他却是从小儿蒙林如海夫妻收养的一个落魄世家子弟,改了姓林的。
贾母见了他,亦是喜得了不得,紧攥着不肯松手。
披上湖绿色缎面白狐皮里的斗篷,别上一支象牙白如意簪,戴上一对水滴翡翠玉坠儿;
长眉不描黛亦如罥烟,杏眼不带泪亦似含露,樱唇不点朱亦若含情;
厚重繁琐的冬衣,却丝毫不掩那袅娜风致的身姿,轻轻逶迤至贾母房里告别,恰如天边一朵白云悠然忽卷忽舒。
贾母看着心喜,又嘱咐了几句,凤姐儿也红着眼眶拉着黛玉的手叫她好歹要回来。
王夫人嘴里说着路上小心的话,神色间却隐隐有些如释重负。
宝玉在旁边早已红了眼眶,万般舍不得,一身大红衣裳,更显得面莹如玉,眼澄秋水。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林家的女儿,自己回家里去,二哥哥怎么倒是这般舍不得?能与父亲团圆,本是一件喜事,难不成二哥哥竟不替我喜欢?”
宝玉只得道:“舍不得妹妹回南去,老祖宗,好歹我也跟着妹妹一同回去罢!”
贾母还没答话,王夫人就已经斥责道:“宝玉!你说的什么混话?大姑娘和姑老爷父女团圆,你凑什么热闹?还不快些时候去读书,仔细明儿老爷回来捶你的肉!”
唬得宝玉一句话不敢吭声,只得含泪看着黛玉登上了出门的轿子。
弃了轿子登上了回乡的船只,黛玉的心儿,竟是颤巍巍的,不知道是何种滋味儿。
望着外面的冰水悠悠,恰如心中的碧波荡漾,三年不见,爹娘必定有些变了罢?
不知道再见的时候,爹娘会不会还认得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喜欢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忽而之间,腮上一滴清泪给窗子透进的风吹落在桌上,雕刻着绿萼梅花的桌上,展开着一叠书籍,其中却压着一些淡淡的兰花,夹在书里这么些时候,那花儿早已枯干了,却还带着那娇艳又雅淡的色泽,一股幽幽的兰花香气缠绕在身边。
“姑娘怎么又伤心了?姑老爷必定没事儿的,姑娘且宽心!”
紫鹃送来一件大衣裳给她披上,细细地道,满眼里都是对黛玉哭泣的担忧。
黛玉笑道:“哪里伤心了呢,只是风吹着眼睛,有些酸痛罢了。”
说着慢慢拉着紫鹃的手,轻轻地道:“好姐姐,我自知道你一心为我的,若到了我家里,有些人你也跟该见见的,只别吓着了,许多事情,连外祖母我都不敢叫她知道的。父母的苦心,不过都是为了我罢了。从此叫他们在世间除了名分,我每每想到,便有一些伤心。”
紫鹃不解地扬扬修眉,有些儿疑惑黛玉的话,一路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黛玉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才进了林家的门,黛玉早已跑着跳着到娘亲房里,急得紫鹃在后头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仔细些脚下的雪滑。”
黛玉回眸对她淘气一笑,便钻进了母亲的房里,直扑向娘亲的怀里,叫道:“娘,娘,女儿好想你!”
贾敏搂着黛玉端详着,笑道:“娘的宝贝女儿,竟是长高了好些,模样儿也愈发出息了!”
跟在后面的紫鹃见了,不由得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看着黛玉在贾敏怀里猴儿似的。
贾敏抬头看到紫鹃,笑道:“你就是紫鹃罢?快过来我瞧瞧,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呢!”
黛玉只管扯着紫鹃的手拉到贾敏跟前,道:“娘你瞧瞧,紫鹃姐姐对我最好了,万事都是极妥当的。”
说着又对紫鹃笑道:“好姐姐,这是我娘了,我娘好好儿的,一直在家里的,不过就是外头没了她的名字罢了。”
紫鹃犹自不解,贾敏拉着她坐在身边,才将事情细细告诉了她,末了才道:“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好孩子,明儿个我和姑老爷都是要没了世间的名字的,姑娘就托赖你多照应些。”
紫鹃有些诚惶诚恐,道:“我是姑娘的丫头,自然是要一心为姑娘的,便是姑太太不说,我也是要照应姑娘周全的。”
贾敏见紫鹃明眸皓齿,温柔可亲,笑道:“这样一个好孩子,竟比玉儿不差什么,倒是我自己的女儿还好些。”
黛玉眼儿一亮,扑到贾敏怀里笑道:“我只当紫鹃姐姐是我自己的亲姐姐呢,便真是亲姐姐,只怕也没紫鹃姐姐这样好的,若是娘有这意思,不如认了紫鹃姐姐做女儿可好?我们姐妹两个在外祖母家里,也好照应些。”
贾敏笑着点头,道:“好得很,我竟又有了个女儿呢!”
紫鹃吓了一跳,直摇手道:“我一个丫头,哪里配做姑太太的女儿!”
贾敏笑着搂她在怀里,道:“傻丫头,这人生在世,分什么高低贵贱?我瞧着你,就是许多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及呢!从小儿雪雁跟着我,我也当她女儿一样照应,如今多了个你,我更是喜欢些!”
紫鹃还是不肯,黛玉早已泪眼婆娑,哽咽道:“必定是紫鹃姐姐讨厌我了,所以不肯做我姐姐。”
贾敏看得暗暗好笑,紫鹃更是急了,道:“我这条性命都是姑娘的,怎么能讨厌姑娘?只是我怎么配做姑娘的姐姐?”
黛玉孩子气地道:“我说你是我姐姐,你就是我姐姐,姐姐可多着呢,不过我家的姐姐只有你一个,你要是不肯做我的姐姐,你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姐姐你自己未来的爹娘!”
一句一个姐姐的,早已弄得紫鹃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就应了下来。
黛玉在自己家里,那淘气的本性登时便露了出来,撺掇着贾敏认了紫鹃做女儿,又特特拜了林如海。
林如海精神抖擞的,并没有什么病症在身的模样,只搂着女儿在怀里,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紫鹃一眼,道:“更多了女儿,我岂有不欢喜的?只是玉儿别淘气,欺负了姐姐去!”
说着抚摸着胡子笑道:“我已听玉儿说,你老子娘都已经不在了,原本在贾家里也不过是老太太随口赏的名儿,并没有姓氏,今儿个你就是我林家的女儿了,就叫林紫鹃,年纪比玉儿大些,就是姐姐。”
紫鹃早已泪流满面,喃喃地道:“是啊,我也有姓氏了,我姓林!”
跪下给林如海和贾敏行了未嫁女儿拜父母之礼,贾敏更是笑容满面,早已预备下了见面礼等物。
林如海想得最是周全,早已打发人到了衙门,将紫鹃的名字添在了林家的名册上,正正经经有了身份。
黛玉规规矩矩地也给紫鹃行了礼,清脆软嫩的声音道:“今儿个,我也有个姐姐了,妹妹见过姐姐。”
紫鹃忙不迭地回礼,眼眶儿早已红得透了。
贾敏忙叫人给紫鹃安置打扫房舍,因知道紫鹃离不开黛玉身边,因此两人的房舍相连。
林家如今的仆人虽然没剩下多少,但是却都是心腹之人,早已上来道喜。
此时紫鹃方知,原来雪雁竟是林家四位老管家中的林盐旺的小女儿,自小就是黛玉的伴读,一心一意要跟着黛玉的。
雪雁更是围着紫鹃团团转,嘴里叫道:“我说紫鹃姐姐这蹄子,如今竟大造化了,做了老爷太太的闺女!”
说着就扯她衣袖,不依地道:“既然做了姑娘,就要有赏礼,我瞧着枫红送你的紫玉戒指倒好,快赏了给我!”
贾敏笑看着小姐妹说笑,只道:“我原本说要你做我的干女儿,是你自己推三阻四的,偏盐旺又把个主仆守得极紧。”
雪雁只管抱着黛玉的手臂笑道:“我只是姑娘的丫鬟,一辈子都是,况且我本就姓林的,我也只管伏侍好姑娘就是了。”
贾敏感叹道:“说来你们,哪一个不是大户人家的?只是树倒猢狲散,竟真是至理名言。”
紫鹃听了不解,黛玉方笑着跟她道:“盐叔本也是大户人家的主子,听说许多年前家里遭罪,所以查抄了,全家入册变卖,那时候可巧爹爹和娘路过,见那些人可怜,大冬天没一口热水喝,所以就统统买了下来,原放他们回乡的,只是盐叔不肯,所以就一直呆在了我们家,也姓林,一门心思对主子极忠心的。”
贾敏一旁笑道:“咱们这样人家,虽说主仆分明,却不过是个说法,这人与人,哪个不是极有体面的?”
黛玉接着道“正是呢,因此,一家子就是亲人,不分彼此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