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只听身后的紫鹃道：“姑娘咱们回屋罢，瞧着这雪，更大了，倒落了满身。”
黛玉一怔，才发觉大红的羽缎斗篷上，早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逶迤回贾母房里，却在门口遇见凤姐儿带着平儿过来，便问道：“怎么大雪天又来外祖母这里？方才怎么不见你？”
瞅着四处无人，只有紫鹃跟着，凤姐儿双手一拍，笑道：“今儿来个乡下里的刘姥姥带着她外孙子，她女婿家祖上原和我们王家连宗的，如今败落了，过来瞧瞧太太和我，不过一门穷亲戚，太太也不见，倒是我招呼了一会子，不过家里艰难着，来打抽丰罢了，我给了二十两银子，又吩咐吃了一顿饭，如今已去了，所以没工夫在老祖宗跟前孝敬。”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合掌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姐姐今儿善心，来日必报的。”
凤姐儿一双眼只管瞅着黛玉，嘴里笑道：“你却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竟是那街头巷尾的王铁嘴不成？”
黛玉笑道：“我倒不是什么劳什子王铁嘴，只记得小时候娘说过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点子福自心田间，老天也不会亏待他的。因此这人在世间，唯一不能丢下的，就是那一点子善念，若是心中没了善心，只为了什么名声，凭他是什么慈善人，该报的时候也是要报的。”
说得凤姐儿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说我和平儿呢，可巧一个扮黑脸，一个唱白脸，凑得是天衣无缝。”
黛玉笑道：“天衣无缝，但凡是衣裳，有怎么会无缝的？不管什么事情，背地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前儿外祖母还说你纵使是如今千伶百俐，还躲不过一个世事去！好歹心里略宽些，别光只顾着讨外祖母的欢喜，大小别人，你还有个婆婆在呢！终究你是大房里的，早晚得回去。”
凤姐儿一怔，顺口就道：“难不成将来二太太还赶了我回大房里不成？好歹我是她亲侄女呢！”
黛玉听了冷笑道：“说起来，你也是个痴人，难不成你竟不明白你是大房里的？难不成宝玉来日是不娶媳妇的？到时候便是亲侄女又如何？你又不是亲媳妇，是二房的管家奶奶！别说我没告诉了你，若是大嫂子管家也还罢了，只是你，说让你走你就得走，多早晚不过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黛玉锋利的言语刺得凤姐儿面色一白，映着雪色更显得苍白如玉，想了良久才低声道：“竟是妹妹看得明白些，可笑我真真是个痴人，只道哄了老太太和二太太欢喜，就是万事大吉了，却原来，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
黛玉叹道：“我因不管事，所以凡事反清明些。你可知，为何外祖母不叫大嫂子管家，反叫你管家？”
凤姐儿摇头，纳罕道：“我只知道是二太太求了老祖宗的，所以叫我管家，别的倒是不明白。”
黛玉凝视着她美丽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道：“若不得外祖母意思，便是二太太求了又能如何？一句不答应也就推了出去。虽然这府里是二太太管家，但是到底是二房，不比大房里名正言顺，你却是大房里的媳妇，叫你管家，一是顺了二太太的心意，二就是管家的还是大房里，两房里平衡些，这才是外祖母的周全之策。”
凤姐儿眼眶一红，道：“却原来，我还是大房里的媳妇儿！妹妹今儿的话，我自记住了，自然好生讨好些大太太。”
说着又叹道：“我何曾能想得这般周全？那时候姑妈跟我说，满府里，唯独我和她最亲，我们娘儿两个把持着，家业必定不会落在别人手里，再者姑妈又看不起大太太的出身来历，偏她竟又是大房太太，素日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她心里已是很不自在的，连带我也很有些看不起她，所以凡事我也不大待见大太太了。”
黛玉拉着她手，道：“好姐姐，在这里，除了老太太，唯独你最疼我一些，姐妹们虽好，终究是不管事的，所以我心里也疼一些你，当你是亲姐姐一般才跟你说这些话，若是别人我也不说。”
凤姐儿低头道：“妹妹有什么话，就直说罢，我不比妹妹想得深远，原该听些。”
黛玉凝视着她，才道：“管家是极不容易，得罪人极多，这也是为什么二太太不肯自己管家的原故。可是若要立威风，可是要以理服人方是正道，只别用厉害来管人，这样早晚是要得罪了下面的一些人的，若是将来阳奉阴违，你也没办法了。做人何必论出身？大太太如今一个人也是极寂寞的，哪里比得二太太儿女子孙满堂？她略有些不好的，你也体谅些儿。”
凤姐儿听得深深一拜，道：“今儿才明白做什么老祖宗叫妹妹处处提点着我，却原来妹妹的理家本事果然远胜于我，色色思虑周全。今儿妹妹的话，竟如醍醐灌顶，让我的心窍也清明了好些。可叹我白活了这二十来年，竟不及妹妹想得周全。”
黛玉忙拉起了她，笑道：“你又来打趣我呢！只有一件，只怕今年冬天我倒是要远行一番，你要仔细给我打点行囊了！”
说得凤姐儿更是纳罕，方要问时，忽然想起水溶今儿来，便笑道：“不是我说，自然是北静王爷捎来的消息了，不然我真真还当你是那王铁嘴了呢，自己要出门竟也知道！”
说笑之间已经到了贾母房里，却见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在，正和薛姨妈说话呢。
见到黛玉进来，邢夫人笑容可掬，道：“素日我说姑娘是个有福分的，果然不错，逢年过节皇上总打发人送东西给姑娘，可不带一个赐字的，可见皇上是看重姑娘的。今儿又是北静王爷送来，可见姑娘身份贵重。”
黛玉一面脱了斗篷和雪帽，一面笑道：“不过都是看着父亲和祖上的面子上，皇上略看重些罢了。倒是今儿东西极多，舅母瞧瞧有什么喜欢的，给大姐儿挑些儿带去玩耍，孙女儿哪里有和祖母不亲的？又是舅母头一个孙女，很该多疼些儿，才能和舅母亲呢，明儿大姐儿长大了，也是十分孝敬舅母。”
邢夫人听了心中一动，她一个人无儿无女的，原已十分寂寞，能有孙女如三春姐妹在贾母跟前一般凑趣，竟是想也不敢想的日子，因此不免又觑了凤姐儿的脸色，唯恐她一句话拒绝。
凤姐儿本是极聪敏的人，听了黛玉这话自然明白，便忙笑道：“正是呢，今儿个大姐儿还吵着要祖母，太太若不嫌大姐儿吵得头疼，今儿就抱着大姐儿送到太太房里养活，这里上下一大家子的事情，我也很照应不来她了，那奶妈子也不敢十分可靠，若是太太能照应着她，也是媳妇的福分。”
邢夫人心中亦有些受宠若惊，却甚是喜欢起来，脸上堆笑，道：“有孙女儿在身边凑趣，我求还求不来呢，哪里嫌她吵得我头疼？便是果然吵我，我也是极乐意的。若那奶妈子不好，很该打了出去，另找些好的来，不能委屈了大姐儿。”
王夫人看着邢夫人一叠声地早已吩咐身边丫鬟去收拾自己的屋子，又吩咐这吩咐那，多些小孩儿的玩意，竟是十分尽心，面儿上微微有些冷意，嘴里却笑道：“大姐儿倒是有福分的，有嫂子这般尽心的祖母。”
邢夫人为人原不及王夫人，更不及她机敏算计，因此也只当没听到。
贾母一旁看得欢喜，瞅着黛玉一眼，满眼都是慈爱，然后才笑道：“这样才是一家子和和气气过日子，才好更兴旺些，有大太太照应着大姐儿，凤丫头也少了些后顾之忧，管家也好更尽心些。”
凤姐儿早已对邢夫人作揖道：“媳妇年纪轻，不比太太见识多，素日里不懂事也是有的，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来日还要太太担待些罢了，明儿媳妇若回太太房里伺候婆婆，太太可不许赶了媳妇出去！”
说得大家哄然一笑，邢夫人更是道：“我赶你做什么？只是大姐儿要多在我跟前才是，有了姐儿，我就不赶你了！”
凤姐儿拍了一下手，笑道：“瞧瞧太太，有了孙女儿，竟没了媳妇了。瞧来明儿个我还得多多讨好了大姐儿才是，叫她在祖母跟前撒几个娇，说些软和的话儿，我也好在太太跟前立足了，总比我给太太磕几个头强！”
贾母更是一杯茶合在了身旁鸳鸯的身上，只笑道：“玉儿，快撕了这猴儿的油嘴！”
凤姐儿挥挥手，笑道：“我可是一早就听说今儿皇上送了东西来给妹妹，偏偏今儿来了个亲戚，我略招待些，才看着亲戚走了，这不就急急忙忙来了，路上倒是滑了一跟头。不过赶早不如赶巧，瞧见你们都没得，我可来挑东西呢！”
众人更是大笑，黛玉只趴倒在贾母怀里叫揉肠子。
贾母却道：“什么亲戚？怎么倒不带过来让我瞧瞧？如今家里也落寞些，倒是有亲戚走动说话是好的。”
凤姐儿也没料到贾母会问，一时无话，王夫人忙站起来笑道：“不过就是媳妇娘家祖上有个连宗儿的穷亲戚，如今在乡下里败落了，来的也不过打抽丰，没的叫人家笑话，因此让凤丫头略招呼些，打发回去了。”
贾母听了笑道：“皇家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既是亲戚，就很该多照应着，不然传了出去，反说咱们家眼高手低看不起他们了！凤丫头我且问你怎么照应的？可别失了体统，明儿若是再来了，就带来我瞧瞧。”
王夫人低头答应了，凤姐儿忙笑道：“原是个积年的乡下姥姥，我送了她二十两银子，又留了饭，又叫她明儿闲了再来。”
贾母点头，面上略有些欣慰，凤姐儿悄悄对黛玉吐了下舌头。
那里平儿早已抱了大姐儿来，喜得邢夫人只管抱在自己怀里摩挲着逗趣。
一面看着大姐儿笑，一面笑道：“真真大姐儿竟是个美人胚子呢，瞧瞧这大眼睛小翘鼻子红菱小嘴儿，笑得真真是甜！”
贾母一旁看着早已笑了，凤姐儿却在旁边和平儿紫鹃料理着皇上送来的东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