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知道必定是王夫人吩咐她,想压倒黛玉,但是素喜凤姐儿伶俐,因此并不恼她,只是轻轻一笑。
一面瞅着凤姐儿,一面对黛玉道:“这不过就是个泼皮破落户,南省叫做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罢。”
探春一旁笑道:“这是链二嫂子。”
黛玉自知王熙凤其人,便起身款款行礼见过,不管凤姐儿是美是丑,落落大方,丝毫不失风度。
也由不得凤姐儿不赞叹,怪道链二回来总说无人能比,今日见了,确是名不虚传。
黛玉奶娘王嬷嬷和丫鬟雪雁上来磕头,贾母知林家生怕自己带的人多了恐这里说闲话,因此只带了这么两个来,好在她已有预备,便故意道:“这怎么好的?虽说林姑老爷省事,却也是一个老,一个小的,照应也不周全。”
说着就对早已选好的二等大丫鬟道:“鹦哥儿,你和画眉儿两个服侍林姑娘罢了。”
鹦哥和画眉过来磕头请安,黛玉忙起身扶起,贾母又笑道:“咱们家自来规矩,给你使唤的丫头,由着你改名字罢了。这两个丫头跟着我,都是随口叫了个鹦哥和画眉。”
黛玉听了,便看鹦哥和画眉,只见鹦哥杏眼粉面,削肩细腰,温柔敦厚,便想了想,笑道:“姐姐此后就改作紫鹃罢。”
鹦哥笑着答应了,黛玉又看画眉,只见她细眉细眼,细巧身材,颇有纤柳之态,便笑道:“这位姐姐就叫春纤罢。”
凤姐儿听了,便先称赞了一声,笑道:“到底是探花老爷家的千金,随口两个名字,竟是雅致得很,哪里像我呢,不识字的睁眼瞎子,不过红儿绿儿乱叫罢了。”
贾母也笑对凤姐儿道:“你妹妹带来的丫鬟,自然也是按大丫鬟的例的,只这紫鹃最是温厚可疼的,心地良善不欺主,也不是忘旧的人,素日也妥当,若当你妹妹的头等大丫鬟,也有些说不过去,反抹了你妹妹带来的,因此紫鹃就和袭人一样,也是我房里一等的大丫鬟,分例也在我这上面领。”
凤姐儿一听,就有些明白了,素日里这里的姑娘每人只有贴身丫鬟两个,都是一吊钱一个月的,偏黛玉带了一个丫鬟,贾母又给了两个丫鬟,反多了一个出来,恐别人说闲话,因此才把紫鹃提到和袭人一样,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因此忙拉着紫鹃过来给贾母磕了头,凑趣笑道:“老祖宗就只顾着疼孙子孙女了,都把贴身的丫鬟给他们使唤,只可怜我一个媳妇子,替着老祖宗管家,老祖宗也不知道体谅体谅我!”
说得贾母也笑起来,道:“也罢,倒是鸳鸯好的,你就带了去,给链二放在屋里,我瞧你还要不要了!”
凤姐儿笑道:“只怪老祖宗会调理人,瞧鸳鸯水葱儿似的模样,链二哪配呢,只配我和平儿这一把子烧糊了的卷子罢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黛玉也掩口轻笑,神态腼腆,愈加娇俏。
白色绫裙上一枝淡粉色梅花虬劲卷曲,逶迤而上,竟是更增了三分清润。
邢夫人因向黛玉笑道:“如今你姐妹们一处说笑玩耍,也都有尽让的,本该带你去见见你舅舅的,才也打发人去请了,偏你舅舅因恐怕见到你,反想起姑太太来倒伤心,因此竟不见了,只打发人捎话来说,姐妹们一处别外道。”
黛玉忙起身答应了,邢夫人又笑道:“少了什么吃的玩的,也别不好开口,只管跟你链二嫂子要就是了。”
等邢夫人说完,黛玉谢了,方款款落座。
贾母也暗自点头,虽然素日不喜邢夫人秉性愚犟,但是面子上的礼儿她还是要顾着的,客气得很,况且她也无儿无女,除了银钱,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也难怪喜欢黛玉的风流空灵。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才对凤姐儿道:“前儿我叫你给你妹妹拿做衣裳的缎子,可曾预备好了?”
凤姐儿一愣,何尝听王夫人吩咐这个了?
但是她本是极机敏的人物,随即便明白王夫人不肯让邢夫人先讨好去,因此忙笑道:“妹妹裁衣裳的缎子,戴的首饰,用的东西,各色都已经预备好了,只等太太过了目就送来给妹妹。”
王夫人点了点头,面上有些微微的笑意。
也对黛玉笑道:“你舅舅斋戒去了,等有空再见罢,只在这里,正如你大舅妈说的,别外道。”
黛玉也起身一一答应了,方又坐下。
贾母见王夫人也不打发人去告诉贾政一声,就一口替他推辞见黛玉,不觉心中有些不豫,却偏也不好说什么。
说是斋戒去了,不过只是哄黛玉罢了,黛玉这般聪敏的人儿,岂能不明白的?
黛玉有一西席老师名唤贾雨村者,原是进士,因有些贪酷之弊且恃才侮上,早已罢职,此时依附着黛玉进京,不过想复官罢了,林如海亦修书来过,此时贾雨村拜会中,贾政怎么会不在家中?
王夫人因见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跟黛玉说,竟比和湘云还亲密,便瞅着宝玉了一会子,笑着对黛玉道:“你这个哥哥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嘴里总是有的没的混说,姐妹们都不理他,你也别信他,省得有气受。”
黛玉本已听过家中父母说起过宝玉的,原也以为他是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
今日却见他年纪虽小,却是目若朗星,眼神清澈异常,说话之间洋洋洒洒,口若悬河,不见一丝俗气,却颇有水溶三分形容,不觉也有些诧异,偏听王夫人如此嘱咐,原本不明白,转念一想,便已有些明白了,只得起身答应了。
宝玉因问黛玉笑道:“妹妹芳名哪两个字?”
他这也不过是搭话的意思,黛玉微微侧头,道:“黛玉。”
宝玉却因不知是哪个黛字,神色也有些尴尬,黛玉轻轻一笑,伸手在手掌上写了出来。
宝玉见黛玉皓腕如玉,素指如葱,袖中更有一股幽香将房中各香一起掩盖,不自觉地有些神魂飘荡,好容易回过神来,忙陪笑道:“妹妹表字是何字?”
黛玉顿了顿,轻轻答道:“颦颦。”
宝玉听闻,击掌称赞,道:“妙极!妙极!仙山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妹妹眉尖若蹙,此二字果然极妙。”
黛玉微露笑靥,如此容姿,竟不知拿什么花来比喻方是最好。
宝玉正无话说,忽而低头看到了胸口五色丝绦系着的通灵宝玉,心中一动。
“妹妹仙姿玉质,又名中有玉,可也有玉?”
黛玉本不解他话中之意,忽然想起他衔玉而诞,便已明白,只是淡淡地道:“你那玉胎中而来,本是一件稀罕物,别人哪里能有呢?我并无此玉。”
宝玉抓着胸口的宝玉,狠狠地盯了几眼,登时发起痴狂病来,用力摔了下去。
偏生那玉坚硬异常,纹丝不动,宝玉又要拿着东西砸。
黛玉早已给吓坏了,众人也都急了,一群丫头一股脑争着去拾玉。
贾母眼中落泪,道:“孽障,你打人骂人容易,何苦摔这命根子?”
宝玉哭道:“素日就只有我有,姐妹们都没有,我就说没趣,如今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瞅着他,看了半日,才“嗤”的一笑,道:“你妹妹也有一块玉,只是你妹妹不似你这般宣扬罢了!好生叫你娘给你带上,这般胡闹,惹得你妹妹哭,仔细你娘打你!”
说着亲自拿了玉,递给王夫人与他带上,宝玉一听黛玉也有,早已觉得有理,也不闹了。
黛玉见众人都慌乱,她也只站在一旁,已然是泪眼婆娑。
贾母心疼地将黛玉搂在怀里,道:“玉儿不要在意,他素来就是这个呆根子,过了一些时候就好了!”
黛玉低声道:“二哥哥这玉本是珍异,若因黛玉的缘故损了,岂不是黛玉的罪过了。”
贾母一生只有贾敏一个女儿,哪里舍得外孙女略有一点子伤心,只搂着她笑,道:“素日里他就是这般叽里呱啦的,见一个姐妹摔一次的,一会子就不知道生出多少故事来,你若因这么一点子伤心,只怕来日还伤心不过来呢!”
宝玉见黛玉流泪,早已心中愧悔,只忙上来作揖,打叠起千百样的温柔款款来赔礼。
贾母见此形状,自是心中乐意的。
晚间黛玉便住在贾母房里的碧纱橱内,宝玉则由着乳母李嬷嬷和大丫鬟袭人陪侍在碧纱橱外。
紫鹃和春纤伏侍黛玉宽衣卸妆,紫鹃自是要和王嬷嬷陪侍黛玉在里间的,因此春纤和雪雁已去歇息了。
见黛玉对着菱花镜仍旧抹泪,自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经过这样的事情,若果然那玉有损坏,还不是叫人慢看了。
紫鹃笑劝着黛玉道:“姑娘莫要多心了,二爷从小就是这般,为了这块玉也不知道闹腾着几次了,但凡见到姑娘家都是要闹一次的,因此也不是一遭儿两遭儿的事情了,老太太也劝慰了姑娘,姑娘就放开一些好。”
忽见外面袭人进来,悄悄地笑道:“夜晚了,姑娘怎么还不歇息?”
黛玉已知她是宝玉的头等大丫鬟,也是贾母房里的,因此忙起身让座。
紫鹃笑道:“这不就是要安歇的,你那位小爷可安歇了?”
袭人点头笑道:“正是呢,闹了一天,刚睡下了,你也伺候着姑娘早些时候歇下罢。”
又笑劝黛玉不要把白日里的事情放在心上,因黛玉也奇怪那玉,她便笑道:“这玉确也是一件稀罕东西,等我拿来给姑娘瞧瞧就知道了,不曾摔坏过的。”
欲去拿时,黛玉却止道:“如今天晚了,明儿有空再见罢。”
袭人答应了,方告了晚安,到了外间,这里紫鹃也伏侍着黛玉歇下。
因见她手腕上戴着一串香珠,欲摘下时,黛玉却叫她用手帕包好了塞在褥子下,次日还是要戴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