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却送上了白银二百两,含笑道:“家母欲为外祖母祈福一个月,还请住持师父劳烦。”
那住持法耶,虽早听说黛玉之名,却从未见过,今日乃是第一次,瞅着黛玉的如玉的面容好一会,才笑道:“夫人孝心,老衲自是遵从,银钱琐事却是不必了。”
黛玉听了,淘气地笑道:“莫不是住持师父是餐风饮露的?也不要养活自己?银钱只是家母供奉菩萨的心意,却非他意。”
众人听了都笑,如海笑道:“这孩子,在住持身边也是淘气的。”
法耶凝眸看着黛玉,终是长叹一声,如海心下一紧。
他素知这法耶师父有先天神数之能,但自见女儿便面色不好,想来心中有事。
因黛玉要赏枫叶吃螃蟹,便先叫她自去料理,道:“爹爹和世伯一会就到。”
黛玉点点头,先吩咐人到寒山后山林家搭建的枫林小筑中打扫安置东西,又吩咐跟来的厨娘丫鬟等做菜,蒸螃蟹。
众人忙着的时候,黛玉却已经早踩着地上吱吱呀呀的枫叶玩耍去了。
黛玉早已叫随身的丫鬟雪雁拿了白色的薄纱来,她便挑选着地上的落叶,红如火,烁如金,一枚一枚形状好看的便黏在薄纱上,或是拿针串起来,或是黏在薄纱上,又有的拿着吹了两声曲儿。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黛玉念了一遍,笑道:“我极爱这最后一句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果然呢,二月的花,哪里有这里的枫叶那样红?那样好看?真是如火如荼,也不为过。”
雪雁拿着一件粉绿色的棉夹披风给黛玉系上,衬得她明眸皓齿,端详了一会,才笑道:“姑娘也差了,谁不晓得,姑娘出生的时候,那百花齐开,怎么会没有枫叶这样红的花?那时候我三岁,我娘抱着我,看着那满园子的花儿,真是开心地了不得。”
风卷枫叶空中亦红,那秋风,冷得紧,却也枯干得紧,隐隐三分萧瑟。
黛玉心中一紧,放下了手里的枫叶,低低地道:“摆琴罢,我想抚一曲。”
几个小丫头赶紧设案摆琴,香烟缭绕,备为清爽。
黛玉净了手,轻轻地勾动琴弦,风声紧,琴音铮铮如落珠;风声缓,曲调款款似枯枫。
清澈的琴音,冷傲的曲调,流转枫林,却因没有丝毫人间烟火之气,更为清雅脱俗,如水入心。
心溶于自然,黛玉只顾低头抚琴,雪雁等人却见一个少年风中随音舞剑。
琴音紧,剑舞亦急,曲调缓,剑舞亦如行云流水。
看不到,是剑的影子,还是人的影子,看不出,到底是剑,还是人。
一曲方了,黛玉一抬头,却见远远一个少年倚剑而站。
剑眉星目,神采飞扬,虽儒雅俊美,却有一股潇洒自然的气态,眉宇之间,和北静王颇为相似。
聪颖如黛玉,自知他是北静王之子水溶,字玄雩者。
水溶热烈的目光却是紧瞅着黛玉清润婉丽的容颜,喃喃自语道:“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黛玉不理,见到外男,却是生气的,别过身子便进枫林小筑里,只余下一缕淡淡不绝的暗香浮动。
偏这时候林如海和北静王相偕而来,又见了琴音剑舞景,不由得相顾一笑。
北静王笑道:“我说呢,果然你不在驿站的,却到这里来。”
水溶年幼时曾见过林如海,忙上来见礼,口内笑道:“玄雩见过林世伯。”
虽然林家高贵,但是终究水溶是郡王世子,因此林如海连称不敢,以手相扶。
瞅着水溶几眼,林如海笑道:“几年不见,玄雩越发长进了,你功夫也大进了!”
水溶笑道:“世伯取笑了,虽有些进益,却始终难以突破瓶颈,因此只好出来走走,见识见识山水罢了。”
林如海让进了枫林小筑,却见黛玉正内,瞅了水溶一眼,到底是个小孩子家,面上有些不耐。
北静王和林如海失笑,也不管她这小女儿娇态,唯独水溶瞅着黛玉好一会,目光有些热烈,笑道:“容我猜猜,必定是世伯的千金,所以面善如此。”
林如海含笑点头,笑道:“正是,只怕来日,还要托你照应。”
低低的话,黛玉未曾听得明白,水溶却是清晰入耳,有些诧异,心中却不自禁有些喜悦在内。
在小筑屋檐下,团团围坐着一张桌子,淡淡的几样小菜,多以素食为佳,翠芹百合,碧笋雪菜,诗意盎然,味道极佳。
极大极红的螃蟹,冒着丝丝的热气,细细的姜丝儿浸泡在定窑白瓷小碟子里的陈年醋里,糅合着清爽的味道。
水溶剥了一个满黄的团脐螃蟹放在黛玉跟前的小碟子上,又递给她一支细长的小银镊子。
林如海和北静王含笑看着,不约而同想起法耶的话来:
“女公子既已见了外男,命格则在北方,若在南方,必定不吉。命中风雨至,该还的也该还的时候了,既无心避过,倒不如居于北方,避过风雨。实是女公子命格牵扯各人命格太多,若在南方,陪她之人不知如何了结,也是一场逆事,要知道逆天不详,顺应天时方是正道。”
法耶如此说,北静王却问道:“何以如此?自顾尚且不暇,何以却牵扯别人?”
法耶轻叹,道:“天机不可泄露,若是泄露,必遭天谴。女公子命之格,桃花之格,乃至于福寿之格,皆在北方。况且她本是百花之主,万木之源,花主不至,百花如何聚?木源不在,水如何灌溉?”
一双睿目却盯着北静王和林如海,道:“生有异象,本非俗世之人,这已是常事,两位何以不明白?女公子百花开,紫气绕,乃是花木之主异象,五行中属木;北静王世子则是干旱三年甫得甘露水,红气缭绕,五行中本性为水,海王也。”
两人自是一惊,虽未曾说过,但是却知那未出世时,北方干旱三载,未得一滴甘露,却在他出生之日,忽而大雨倾盆,花木复苏,雨中红气萦绕北静王府,也曾传为一段佳话,所以太后极溺之,皇上亲赐名为溶,含水之意。
林如海想起妻子,必定不舍女儿,心中便有些惴惴不安。
却不料法耶冷笑道:“林兄本是儒雅洒脱之人,何以到了女公子身上,,反而却步?依我说,虽说命格取决各人心性,但是终究逆天不详,亦对女公子无异。你此时不舍,他日必定失去。”
林如海悚然一惊,北静王便道:“既然如此,如海兄还是好生计较,早些送玉儿到京中。若是不方便,我那王府空旷,又无女儿,再者王妃也喜欢女儿家,有她在身边,亦是美事一桩。”
林如海不答,却看着法耶,法耶道:“贾家!”
两人都是一愣,道:“贾家?为何?”
“贾者,假也,万事真不真假不假,虽是浊世,却也是一方净土,群芳聚会,岂能少百花之主?”
林如海也并不啰嗦,只问道:“多少时候?”
法耶睁开眼睛,喃喃地道:“最迟两年,一定离开江南水乡。”
皱了皱眉头,又道:“最好莫叫他人知晓你们夫妻尚在,本来你们夫妻本是死劫,女公子才好离去,可是水溶忽至,他本为逆天而来,因此女公子命格已动,但是大概命格还是不动的好,因此莫若装死遁世。”
北静王瞅着林如海道:“难道要留下玉儿一人活在贾家?”
林如海长叹,道:“虽然不舍骨肉亲情,但是终究玉儿之命才是我夫妻重中之重。”
法耶又瞪着北静王道:“你也别说他,好端端,偏生了水溶那小子,竟动了女公子的命格,让她难偿前世之恩。”
说着幽幽长叹,心中却道:“西方灵河畔三生石边有草名绛珠,甘露之惠受之于神瑛,方修成女体,下世本是为还甘露之惠,却偏有灌愁海水之王以灌愁海水滋养女仙之体,因不忍绛珠仙子泪尽返本,所以纠缠下世,岂是一件小事儿?端看各人心意如何,但愿能平安了结这段风流公案。”
因此北静王和林如海便商议两年之后假死遁世,黛玉入京。
想起要和女儿分别,林如海心中也是伤感,凝眸看着女儿,这如花的面容,来日寄人篱下,可能照应自己?
她素性柔弱,那贾家却是弱肉强食,不下皇宫朝廷,污浊的家,可能容她清澈的心?
这般的冷傲,这般的天真,不懂得心计盘算,可是会让他人算计?
黛玉只是寂然用饭,虽知父亲必有心事,却不知自己竟将离开父母,寄人篱下。
北静王因吃螃蟹有一股淡淡的枫叶清香,便奇道:“何以如此?螃蟹中,还有枫叶的清香?”
黛玉娇笑道:“这就是枫叶蟹了,就是以枫叶焚火,慢火蒸了出来的,那枫叶的清香都是从烟火中熏进了螃蟹里。”
北静王啧啧称叹,剥了一个满黄的吃了,又喝了一口酒,笑道:“秋日蟹极肥极大,最是可口也。”
水溶突然夺过黛玉欲喝的黄酒,道:“才吃了螃蟹,不要喝黄酒,要热热地喝口烧酒才是。”
说着吩咐雪雁送上了乌银梅花自斟壶,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枫叶冻石杯,倒了一杯百合花浸泡的烧酒来。
黛玉也只饮了一口,便放下,却自去拣枫叶串起来,挂在了屋檐下,如风铃一般谱曲成歌。
北静王含笑看着林如海,笑道:“虽然年纪小,可是若是我家的,我倒是乐见其成。”
好在黛玉没有听到,水溶却是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与她面善,又见她羸弱,所以想护她周全而已。
那清澈缭绕的琴音,如丝一般缠绕心中,却不知何种滋味,只觉得缠绵不尽,因为何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