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调查所会议室,肖寒川和老倪隔着椭圆形的会议桌面对面坐着。肖的右首是傅小北。
老倪儿已经来过所里好几次了,前三次是咨询,确认委托内容,今天来签订协议。
才五十出头的老倪,头发竟然基本上白了,脸色憔悴,边抽烟边咳嗽。上身穿了件深灰色的枪驳领西装,是早已过时了的款式,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倘若细看的话,那倒是名牌,阿玛尼的,上万块钱的货色。这也是唯一能表明老倪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其实,肖寒川很早就已经认识老倪了。老倪跟肖寒川是同一个县的,且跟肖的妻子瞿莉住在同一个镇子上。十多年前瞿莉还在镇中学当老师的那会儿,老倪是镇供销社主任。那时这当然算是一项肥差了,所以,老倪在镇上还挺有名气。肖寒川转业回到地方那年,有一次到岳丈家吃饭,老倪一同陪酒来着。
前些年,老倪名气在闵都可大了。他的出名,不是因为他是个千万富翁,闵都必竟也算是个大城市,千万富翁并不值得牛皮哄哄,而是恰恰因为他没钱了成了一个破落户。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倒在闵都赫赫有名了。
一般来说,是破落户就不会有名气。因为一个人有没有名气,通常都跟这个人有没有地位,有没有钱有关系。手头上的钱多得出了名了,于是,人也就出名。没有钱的穷人,大家不会谈论他的。因为羡慕的都是富贵人家的生活,所以眼睛里看到的,嘴巴上说的无不都是富贵人家的人和事。穷人家,人们是不太会关心的。而老倪的出名,却恰恰就是因为他从千万富翁变成了穷人家。如果老倪没有破产,也许只有一个镇或一个县人知道他;可现在老倪一破产,却一下子就搞得整个闵都市的人都知道他了。所以,如果一个人破产后突然变得那么赫赫有名的话,通常都是跟他的破产破得实在离奇有关。
对于老倪,肖寒川给他总结了一句话:财富,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初,老倪在供销社主任的位置上积下了一些人脉关系,自从改革开放以后,老倪就在私下开始自己做些生意。其中最主要的是开办了一个木材行。大约在一九九二年底吧,老倪凭着原来的社会关系和网络,获悉国家要放开木材价格的最新内部信息,就拼命地跑东北,跑福建去联系木材,货源……第二年开春后,国家果然放开了木材价格,建材类木材行情飞速上涨,就这样,老倪在短短的二年时间内,迅速地聚积了超过2000万元的家当,就这么一鸣惊人地一跃而成为当地一个响当当的大老板了。可以说,当时在县里做建材生意的,没有不知道老倪的。
老倪在那段时间真是风光的紧呢。他是县里最早购买私家轿车的老板,也是县里最早配备“大哥大”手机的人之一,还是最早在闵都新城区购买小别墅的居民。但问题恰恰出在他搬到市区的小别墅后。到现在为止,老倪的老婆还在后悔不该搬到城里去住。因为她认为老倪的破产,就是这个缘故。用她的话来说,假如没有搬到城里去住,老倪就不会遇到那个“狐狸精”,那么就不会上当受骗,最后沦落为“千万负翁”。
其实,真正从源头上来说,老倪的破产,也不能全怪那位“狐狸精”。事实情况是,自从搬到市区小别墅里住下来后,就不断地有人给他介绍官场上的朋友。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一出名,就会有官场上的人来主动勾结你了。说心里话,那时候的老倪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就想如何把公司办得更大些、把生意做得更大些了。他知道,要做大事业,就一定要与官方相结合。他读过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传记小说,心底还是蛮佩服他的经营之道的。所以,他其实也是很乐意去结交这些官场上的朋友。
有一次在酒桌上,一个官场上的朋友告诉他,现在要做大生意,就一定要做进口。这位朋友是市府建委口的一位副主任,姓郭。平时老倪对他十分信任,且常为结交上这样的朋友引以为荣。这位郭副主任说,木材是国家资源,迟早会被国家监督。所以,如果想长期做这行生意,就一定要考虑从东南亚一带去进口货源,如像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三合板,就很出名。老倪虽然不懂外贸,可这些道理他是懂的,郭副主任的那番话,其实讲到了老倪心坎中。老倪文化不高,但他对行业形势的估计是有一定把握的,若干年后,国家果然对木材进行了控制,原材料靠进口为主。所以,问题并不是出在这番话上,问题是出在后面郭副主任给他介绍的一位女人身上。
由于老倪不懂进口业务,所以,郭副主任好人做到底,干脆给老倪介绍了一个叫秦丽萍的年轻女人来给他做助理。据说她原先是外贸公司的骨干,做助理就做助理呗,可这助理还喜欢给老倪系领带、穿衣服、紧衣扣……天下没有一个男人经得住那种诱惑的,除非他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没过多久,助理的工作范围就扩大到床上。在床上,自然要讲讲话――女人为什么要陪男人上床呀?还不是因为她们知道,只有在床上讲的话男人才会真正听进去,如果上了床,而不让女人讲些心里话出来的话,那这个女人就肯定会觉得没劲的,除非,这个女人刚好是个大傻瓜。
而现在与老倪一起躺在床上的这个叫秦丽萍的女人显然并不傻,不但一点不傻,还很聪明。所以她嗲溜溜,装着不经意地开口说话了,我前些天听“**”报道说,印度尼西亚可能要控制对中国的木材出口,这么分析,也许三合板的价格将会暴涨,不如我们赶快去进一船来备着?
如果她说其它的海外电台,老倪也许会不知道,可“**”的大名,老倪是知道的。前些天,他在陪郭副主任在桑拿会所洗澡时也刚好提过这件事,所以,老倪更相信了。
没几天时间,郭副主任在收下了老倪请他帮忙的五万元“活动费”后,就按照他的要求弄来了相关的进口指标,办妥了进口的手续,还找到了一家印度尼西亚木材出口商。老倪对这一切都很满意,爽快地在合约上签了字,并把4000多万元的信用证开了出去。其中有1500万元是老倪从银行贷款来的。
合约签暑后大约半个月后,秦丽萍提出要回苏州去探望一下母亲。说实话,老倪原来打算和她一起去的。可由于郭副主任说最近可能会有一位北京高干子弟来闵都玩,希望他能够出面宴请一下对方,也好让他认识一下那位据说就是给他开进口许可证的太子党,所以,他就没跟着秦丽萍去苏州。
过了将近一星期,也没见秦丽萍回来。
又过了几天时间,郭副主任的一位同事找他,偷偷地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郭副主任已经带着秦丽萍小姐跑国外去了?
他一听,当场就晕倒在了一张沙发上。
进口合约中规定的交货时间到了,可货一直没有到。他也再三联系过,可对方始终坚持已经交割了这笔货物了。后来,经警方查核,原来,他手上的那份合约其实并不属于他,而是辽宁跟印度尼西亚那家公司签署的合约。至于信用证上的那笔钱,也已经通过辽宁那家公司转移到了别处后,再经过无数次转移,最终不知去向。真相大白,老倪经多方了解,得知辽宁那家_38605.html公司其实根本不存在,就是郭副主任私底下虚立的一个空壳公司,而秦丽萍本来就是他的情人。他们联手导演了一幕骗局,让老倪为他们付了一笔期货款,而他们转手又把那份合约卖给其他木材商。
一年后,老倪因为还不出巨额贷款,被法院罚没了所有的个人财产,还“额外”判了三年徒刑。
对于老倪的这般遭遇,肖寒川是一清二楚的,老倪被收监判刑前,走投无路之下曾找过肖,想让他帮忙化解。肖寒川那时是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跟老倪毕竟也算是乡里乡亲,但此案是由经侦方面办理的,何况事情搞得这么大,银行不依不绕,肖寒川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当然就是能说话,依他的性格也不会过分越线的。老倪也知道肖寒川有苦衷,当然无法埋怨他,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只恨自己倒霉透顶,中了郭副主任和秦丽萍的“圈套”,被他们合伙玩了场“仙人跳”。出狱后,老倪又搬回了镇里,他城里的小别墅早被法院拍卖了。现在他就是个“一穷二白”的破落户,东山再起的希望十分渺茫,但他念念不忘那个女人。早先听说她逃到了国外,他恨在肚里,却也无可奈何,但最近他听说她潜回了内地,而且,曾在闵都市的临市江川市出现过。那种恨又从心底泛滥开来了。他必须要找到她。至于找到后又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过。从法律上来说,其实,她和郭副主任设的那个圈套是有空子可钻的,不需要承担什么后果:银行的钱是老倪出面贷的,跟他们没关系;辽宁公司本来就是空壳子,老倪知道郭副主任是幕后老板,但法律重证据,不能空口白牙指证,某种意义上说还无法制裁他,而秦丽萍更是堂而皇之地可以表明与这事无关了――生意是你老倪谈的,合同是你签的,钱也还是你老倪打给人家的,我只不过跟你说了这个事儿。但老倪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找到她,否则死不瞑目。
公安局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主要是无法立案,老倪只有求助于肖寒川。虽然说他已成了穷光蛋,不可能拿出多少钱来支付调查费,但肖寒川看在同乡的情分上又加之彼此相熟就没多加考虑,还是决定把案子接了。一个人总要给他一点希望才有生活的念想,否则的话,那就彻底完蛋了。
肖寒川把傅小北叫上了,是想把这件案子交给他做。他明白,老倪所要委托调查的事,其实并不比深圳的那件案子来的轻松。但他既然答应了老倪,总觉得还是应该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好。
老倪见肖寒川认真向傅小北作了交代,眼睛中散发出了一丝光亮,嘴里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
签定完了委托书,肖寒川把老倪送到门口,握着他的手说:“老倪,你还是要向前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你还有你的生活,才五十出头嘛,还可以东山再起。”老倪不住地点头,口中喃喃道:“我知道,我会做,肖老板,你放心吧,调查费我会一分不少给你的。”肖寒川无奈地笑笑说:“老倪,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
老倪下楼的时候,肖寒川看到他的背竟然有些驼了,微微叹了一口气。人生呐,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潮起潮落,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