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三)
深圳红十字会医院住院部。五楼502号病房。
在这住了三个晚上了,真是郁闷!季航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无事可做,还好让世岩拿了书过来看,线装书被她重新包装过夹在自己爱看的一摞书里,不打开看,谁都会以为就是一本华美的<倾城之恋>,好像降温了,她裹上外套,又在身后塞多两个枕头,这下舒服多了,打开书,现在看第四回了,前<一>、<二>、<三>节是伯父所写,第<四>节盖的是父亲的印章。。。
第四回
<一>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稀远山长
我家住到台湾基隆的墨园以前,基本上我是既见不到父亲,也很少能见到母亲的,稍大一点,我知道父亲在别处是另外有家的,和我不共母亲的弟弟金盛天、妹妹金丽敏生活在一起,他的那个家就在江城江边的一幢小楼里。。。我母亲的乐趣是跳舞、打牌、聚会---通宵达旦,彻夜不归。。。我只有一个妹妹相依相偎,当然屋子里多的是伺候我们的老妈子和丫头姐儿。。。
现在好了,在墨园,我们一家人每天都能一起共进早餐,然后我和妹妹去学校,晚上回来,家里灯火通明,父亲、母亲都是在家的,晚餐自然不再只我和妹妹两个人了。。。再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夜里,妹妹也不用可怜兮兮的光着脚爬到我床上来了。。。我一度有种幻觉,好像我们家原本就是这样温馨祥和阖家欢乐的,但这样平静美好的日子不过匆匆几年的光景。。。
发生变故的那夜,飘着淅淅沥沥的春雨,适度的清凉本是能让人安适甜美地酣睡到天明的。
我却被巨响以及随之而来尖利高亢的喊叫声惊醒。。。
起身来到走廊,我听见隔壁房间母亲肆无忌惮的哭喊声伴随玻璃器皿跌落的清脆,划过宁静的深夜。。。
我悄悄地近前去,举起手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敲门,看看走廊里的落地钟:午夜三点。
哭喊声并没有减弱的迹象。。。
我终于抬手敲门。。。
门开了,昏黄暗淡的灯光下,我呆呆的看着站在面前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母亲,苍老、陌生!窗外吹来一股凉风,我打了一个寒颤,冰冷、无奈的感觉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乾儿,你来的正好,你快来看看你们这个没良心的爹爹吧。。。”母亲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颤抖,一把拖过我,一直拽到了屋里那张雕花大床跟前,“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父亲,一个怪物,哈哈哈!”母亲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午夜的上空,我定睛看一眼床上,顿时吓的魂飞魄散,靠床而坐的是父亲吗?!他的头---竟然是一具长满灰色狼毛夹杂笔直狼豪的--狼--的--头!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串像是口水又或是别的什么液体,没有眉毛,更没有熟悉的俊朗颜面,唯有那灰蒙蒙泛着凄清的双眼,依稀有些父亲的神韵,他无力的倚着床头,神情黯然,手里握着酒壶,四周弥漫着酒的清香。。。
母亲忽而哭忽而笑,床上的“父亲”却并不理会,只是呆呆的与我对视着。。。
我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疾步上前关好房门,并且反锁,一边哀求母亲,“姆妈,别那麽大声了,一会吵醒妹妹了---”
“我怕什么吵醒谁?!他,你问你的好老子,他做的出来,还不许儿女来看看他的真面目吗?半夜三更,你们都来看看啊,又为她酗酒!又为她写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忘不了那个狐狸精,告诉你,我忍了你很多年了。。。”母亲随手将一张纸摔过来,纸片飘了一圈,落在我脚下,我拾起来看,是一首诗:
今宵便有随风梦
知在小楼第几层
欲话心情梦已阑
镜中依稀远山长
。。。
我无力的捏着那张纸,心中顿觉无比酸涩,这该是父亲的心声吧?纵使隔着万水千山,他的心却从不曾离开过那座小楼啊。。。
“你说你没有解药?!哼,谁信你!回趟江城去取解药?做梦吧你!说我霸占?!我偏偏就要“霸占”着,哪怕是个怪物,就不放你走!”母亲气哼哼的高声叫嚷,“有本事你不拿解药出来,我。。。哼哼,休怪我做绝了,真惹急我了我就给乾儿、萍儿灌酒,让他们跟你这般模样去上学,然后被人抓去马戏团当小丑,哈哈哈!怎么样?我这个主意你还满意吗?”
“你---,你就是一个疯子!”父亲说话了,猩红大口一张一翕,露出白色坚硬的牙,“你敢拿两个孩子来胡闹,休怪我再无情义---”
“哈哈哈,你也配跟我谈情义二字!”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觉得恐怖,只觉得的心酸,想哭哭不出来,想喊不敢喊!我就那样呆呆的站着,直到宋嬷嬷来敲门,“夫人,盛乾在您房里吗?该起床吃早点了---”
我一惊,这就天明了吗?赶紧回了一句,“宋嬷嬷,你先招呼妹妹起床,我这就下楼来----”
“嗯,你快点儿,刘司机在院里侯着呢。”
。。。
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渡过的,心思飘忽,听不见任何其它的声音,眼前一直晃动着父亲的那副容貌,猜测、恐惧、不安、绝望。。。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啊,再回到家就是噩梦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将恢复原样。。。如果噩梦永远不醒,我该如何面对,我可爱可怜的妹妹又将如何承受这样的噩梦?!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坐在车上,我留意了一下司机的表情,轻声问,“刘叔,呃,家里都还好吧?”
“嗯?什么?都挺好的呀!”
“哦---”我略略放下了半悬着的心。
“哥哥,我测验得了A耶!”丽萍兴高采烈的说,“我回去找姆妈,给我买新衣裳!”
看着她明媚如春的笑靥,我有些不忍,但还是劝道,“都只穿着这身衣服上学,买那麽多的新衣裳哪有机会穿啊!”
“嘻嘻,我喜欢啊,美琪、晓玲她们都买了,再说,我们老师说了,准备去踏青呢,到时候不就可以穿了嘛!”她嘟着小嘴说。
“好好,买就是了!哥哥其实想说我们丽萍就是穿旧衣裳也比别人漂亮啊!”
丽萍咯咯的笑起来,十二岁的女孩子了,更爱美了!
。。。
车子一会就到家了,我拉着妹妹的手推门进去,宋嬷嬷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丽萍丢下书包就往楼上跑,边跑边叫,“姆妈,我得了A呢!”我心里又惊又怕,赶忙跟在她身后,宋嬷嬷擦着湿漉漉的手追出来,叫道,“萍萍,你姆妈和爹爹都不在---”
我停下步子,担心的问,“什么?他WWW.soudu.org们去哪儿了?”
“他们没说,我看你外公和舅舅来了,准是去他们那边了吧?”宋嬷嬷推测道。
“哦?!那。。。他们出门的时候你可瞧见了?”我继续问,一面盯着她的脸。
“瞧见了,说是你爹爹出疹子,见不得风裹了一身的扶上车去的,要不就是瞧医生去了---”
“哦,是这样啊。。。”我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的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再也撑不住,虚脱的躺了下去。。。
从来没有这麽困乏过,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到处都是水,咦,我不会游泳啊,怎么躺在凉凉的江面上漂浮着而不会下沉呢?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死海吗?我呆呆的想着,远处有一艘小船漂过来了,船上坐着的好像都是我的同学们,有佳慧、曹正阳、武陵、丽华还有两个不知名字的。。。我的同桌佳慧穿着一件耀眼的粉色公主裙,正笑眯眯的望着我,她的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跟我说什么,可是我一句也听不见,然后不知怎么了,我看见她(们)突然全都一脸惊惧的望向我,大声朝我喊:“金盛乾,你。。。你怎么变成狼了!?”我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头。。。
。。。
听到宋嬷嬷叫我起来吃饭的声音,我一身冷汗的惊醒了,慢慢地坐起来,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一眼钟,不过眯了一个多钟头。。。好可怕的梦魇啊!
妹妹坐在我对面,端着汤喝了一小口,央求道,“哥哥,我的功课都做完了,吃过饭你陪我荡秋千去嘛。”
“今天不行,哥哥有事儿,你找美琪她们玩去吧。”我嚼着一口菜,含混不清的说,真饿啊,中午好像都忘了吃饭。
饭还没吃完,美琪和晓玲已经在院子外叫萍萍了,妹妹应一声,放下碗筷,欢快的跑出去了。。。
我坐了一会,也起身走出去,外公家并不远,隔着两条街的熙和园就是了,他跟外婆、两个舅舅、舅母们住在那里。
把父亲带到这儿来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外公、舅舅他们就能改变什么吗?父亲的心根本就在江城,母亲难道不明白吗?唉,她带到台湾来的不过是父亲的皮囊罢了啊。。。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熙和园的大门口了,伸手拍院门,我听见里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走近,不一会,门开了,是舅舅的副官周伯年,“盛乾来了?”
我叫了声,“嗯,周伯伯好。”
“哎!快进来吧。”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去,厅里坐满了人,唯独不见父亲,我一一打过招呼,挨着母亲坐下,小声的问,“姆妈,爹爹呢?”
“别再提那个狼心狗肺的狼人!死了!”母亲咬牙恨恨的说道。
“庭芳,怎么跟孩子说话呢?”外公皱起了眉头,“当年,我怎么跟你说的?人是你自己相中的,到头来---”
“爹爹!你还嫌女儿不够伤心吗---”母亲掏出手帕,又开始抹泪了。
“爹可以不说,可你倒底想怎样?!他毕竟和你夫妻一场,难道就像现在这样关野人一样的关他下半辈子?你怎么跟两个孩子交代?”
啊,我心里既惊又痛,难道父亲竟然被他们关起来了吗?我望向母亲,期待的看着她,希望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
“哼,我自有办法,听说金昌武和尼尼妈不是也逃到高雄来了吗?我着人找他们去,我还不信他们也没有解药---”
“我说我的傻妹妹哟,你怎的就没想明白,谁跟你说他是真没解药,一看就在蒙你呐,想让你放他回去他好跟他的情儿重聚去呗---”
“注意着点!没看见盛乾在这呐---”外公打断小舅舅的话。
大舅舅摇摇头,“他呀,就是不想跟你一块呆了,换了我干脆成全了他,不等他回到江城,共军就当他是潜伏回去的台湾特务立马抓了蹲大狱去,倒省的我们操那心---”
“住嘴!!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满口喷粪,没句正经!”外公重重的敲着拐杖冲两个舅舅吼道,小舅母们赶紧息事宁人的奉上茶,“爹,来来,喝口茶,上好的阿里山茶呢,您消消气儿。”
外公端过茶,喝了一口,双目仍咄咄的怒视着两个舅舅。
“行行,您老别动气了,我不吱声了总行了吧?都什么事儿!”
小舅舅摇摇头,起身端茶来喝,一时间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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