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的第三天,中队的全体队员集合在公安处的会议室里,开了一次经验总结表彰大会。
会上,国处长代表公安处党委和出行政首长宣布,鉴于我们在打虎山和新五号两次行动中的表现,授予我们“优秀中队”称号,并记集体二等功一次。
同时还宣布了我和张敬国几名中队干部的提干命令。
为了发挥经警的安保作用,公安处首长决定,在平常情况下,经警中队的队员仍回原来的井口,负责治安协管;遇有特殊情况,则整编行动。
开完会,我把车钥匙交给国处长说:“中队解散了,这车我开着,好像不应该了。还是交回处里吧。”
国处长一笑说:“是不是一下子成了光杆司令,就跟我闹情绪啊?”
我摇摇头,举着钥匙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国处长把我的手往回一推,说:“这车是当初给你们中队的,学军虽说调到刑侦科去了,但仍是你们的教导员,你也还是中队长。所以这车你还开着,我想你也一定用得着。”
我点了一下头,嘴里却说:“我觉着,这样影响不好。”
国处长听了,也点了一下头,说:“是有人这么觉得。你不要想那么多,先把你自己的事办完,再说这车的事情。”
我说:“我爷留下的资料,我看过了。正想跟您汇报一下呢。”
国处长说:“不必了,我现在很忙,你先弄着,调动你自己的人,可以不通过处里。需要其他的,你再找我。”
中午,在九号井的保健食堂里,几个井长和我正在吃工作餐。
一个执勤的民兵跑过来说,老井架那里突然有黑烟冒出来,好像什么东西着火了。
吃饭的几个井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又他妈闹鬼了。别管他,那不是咱的地盘儿。”
我很惊讶地看了几人一眼,几个人也看了我一眼。主管安全和治安的老王说:“忘了,这还有上级来的领导呢。你别听他们瞎嚷嚷,那烟顶多冒十分八分的,出不了大事儿。”
大井长李金说:“这是常事儿,每年这个日子都弄那么一次。只有新来的,不知道情况的,才他妈的大惊小怪的。”
我说:“你们谁在老九号干过?”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说:“我们谁没在老九号干过,我们都是他妈的幸存者。”
李金说:“那天才叫活见鬼呢。”
其他几个人把头点的跟筛糠似的。我仔细看了半天,才突然发觉,他们那是一种因极度惊慌而产生的一种病态反应。
李金滔滔不绝地说:“那一炮打漏了!那一炮打漏了!那一炮打漏了”
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打漏了,看见好多的兵,他们就放火烧,死了好多人。真的,好多的兵,放火。这事儿没有人相信。”
我用两只手把李金的脸捧住,小声地说:“别急,慢慢说。”
李金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手仍不住地颤抖着说:“我是不是又失态了?”
我说:“没有,你可能有点儿紧张。”
李金从上衣兜里取出一把钱来,递到我手里说:“兄弟,去买几瓶酒来。哥哥给你接风。”
我说改日吧。
李金说:“听哥的!”
我正准备推辞,一个大姐走过来说:“我去给你们买吧!”
李金把钱往她手里一放说:“要好酒啊!”
大姐一转身,李金对我说:“那是我们家你嫂子哦。农村妇女,上级照顾咱,把她安排在保健食堂。”
不一会儿,其他几个人陆续恢复了正常。李金说:“喝酒,给兄弟接风。咱哥几个也压压惊。”
老王说:“刚才又他妈的犯病了?”
李金说:“可不是咋地。兄弟头天来,咱哥几个就漏这么大的脸。让关兄弟见笑了。”
李嫂把酒拿回来,还带了几个下酒菜。我说:“叫食堂师傅炒两个不就完活了,还从外面买。”
李嫂说:“老李喝酒从来不花公家的钱。”
我钦佩地看了李金一眼。李金说:“咱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来的,花公家钱,就跟吸自己兄弟的血一样。这钱还是不花的好。”
其他人说:“老李早该提矿长了,就因为不会拉关系,一直还在这当井长。”
李金说:“谁说的,我不是舍不得你们老哥几个吗!你们这帮穷小子,谁都不领情儿。把酒打开,今儿我罚你们!”
三杯酒下肚,几个人的话多了起来。
老王说:“咱这病没治了。”
另一个说:“落下根儿了,还怎么治?”
李金说:“治它干啥?谁能忘得了啊,一把大火,我家两个兄弟都搁这儿了。”
老王说:“你说,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那些兵,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见他们谈论这事时不再有什么异常表现,就试探着问:“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李金把酒一端说:“关老弟先喝一杯,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我说:“喝酒还不容易。今后老弟就和几位哥哥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我就借花献佛,敬几位哥哥一杯。”
说完,把酒一饮到底儿。
几个井长大叫:“好!像井底下出来的汉子。”
我说:“啥叫像啊,我三个多月以前就是你们手下的一个瓦检员。只不过那时没人认识我而已。”
说完,我又补充道:“我可不是说几位官僚啊。其实我干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调出去军训了。”
李金说:“关老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我和他们客气了几句,就引着他们把话题聊到了七五年的那次矿难上。
李金说:“那时我刚到这个井不久。我家是黑龙江龙江县的,先是俩哥哥和几个老乡跑盲流到这下了井口,过年的时候把我也拽来了。他们几个(李金指了指另几个井长),也和我的情况差不多。”
老王说:“我们几个那时都在采煤队,而且是一个组的,李金他大哥是组长。那天,我们上三班。下井之前,好像开了个批斗会什么的。”
李金说:“是批斗会,把以前几个老井长弄过来,在井口大门那儿挂牌子斗了很长时间。本来我二哥要提前下去装药,结果愣是让造反派拦着和咱们一块儿下的井。”
我二哥说来不及了,让我和他一起装药,说先放一炮再说,出不完就让下个班的骂咱们了。所以没装多少药,就放炮了。
结果炮一响,炮烟却往我们这边来了。现在通风队的书记老华,那时还是瓦检员呢。他一看,就说:快,都往前跑,到出风井去。
“你当瓦检员的应该知道其中的道理吧?”李金突然问我。
我说往回风巷道跑我知道怎么回事,但烟为什么返到入风巷道来,我就不知道原因了。
李金说:“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我二哥大声喊:‘打漏了!打漏了!快跑!快跑!’一推我,我就往前跑了几步。到了放炮点,我眼前突然出现一片亮光。这时放炮点的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隔着烟雾看见亮光里站着很多好像当兵的人一样的影子。”
“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等跑过来的人也大声叫起来,我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真实的。
“那些人都挎着双枪,就是电影里演的那种盒子枪。当时那些人好像也很惊慌,我们隔着那个炸开的窟窿互相对视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见鬼了!放火烧死他们!’“那火就像从天而降似的着了起来。
“我都晕了,那时候我也就像你这么大。要不是老华拉着我,我肯定就没命了。”
老王说:“我正要跟着人们往前跑。忽然有人喊:‘着火了,快往井上跑!’就又掉过头来往回跑,没命地跑,忘了自己还有兄弟在里头。什么都不顾了,就知道跑。”
说到这儿,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
好长一阵沉默之后。李金说:“那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还有,是哪一方的人说放火烧死他们,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当时就觉得是那边的人说的,可回头想想,那声音就在耳朵边儿上。又像我们的人说的。”
老王说:“老李说见到了当兵的人,我说他那是活见鬼了!”
李金说:“跟做梦似的,是人是鬼,到今天,谁也说不清,反正看见他们的,就我和老华还活着。反正我俩的话,没有人信。”
我说:“我信!”
那几个人说:“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说:“有个李建国,你们认识吗?”
李金的眼睛瞪得像要出血似的,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知道他?那是我的一个叔伯哥哥,也是那场火灾死的。可是我们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我心里兀自一惊,忙说:“我是在一份档案里看见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