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他的影子相伴着他的心情,他的心情黯淡着蓝天白云,看山不是山,看水太惘然。
在山中走了十几里,前面隐约传来一阵欢笑声,他想避开,但那欢笑声却清晰入耳,有着莫名的诱惑,他踌躇了一下,便循声走去------看看别人的欢乐,也许能排解自己的忧伤吧?他想。
一处山谷间的平地上,有数十人围成了一个大圈,圈中有几个汉子在演武炫技,他慢慢走过去,不经意地看着。
这是一个不是哪里来的小门派在习武验技,燕飞听周围的人这样说,他们嘴里啧啧有声,大加赞叹。
圈中的汉子浑身挂着汗珠,抖擞着浑身的精神,手中的器械舞的呼啸直响,带着哓哓风声,汉子们脸上都有着骄傲的表情,看起来煞是引人目眩,他们的几个师妹大声为他们喝彩,引得那些汉子越发的卖弄,动作更加有力。燕飞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他知道这些好看的架势派不了用场,顶多也就是可以在闹市中寻一些小钱换饭吃罢了。
他转身欲行,这里的欢乐反而唤起了他的悲凉,欢乐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
才走了几步,他背后的喧哗忽然停了,他好奇地回头看了看,却见那几个汉子下了场休息,一个披着一身灰色旧衣的憔悴老汉慢吞吞的从人群中走到了场中间,围观的人也许觉得无趣,便相伴着离开。
燕飞叹口气,掉头慢行。
又走出十几步远,他却觉得背后传来不一样的哮响,确然不是前面那些汉子卖弄时的大力风声,那哮响如刀割背,如冰欺身,如风入骨,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凌烈劲急!
他霍然转身。
然后他看见了。
然后他如同中了魔咒般呆立着,眼中露出强烈的惊诧。
他看见那老汉在舞一根长达六尺的铁棍,他看见那老汉时而飞扬如鹰笑天地,时而贴地如水忽无形,时而棍过无声如细雨,时而棍如雷鸣逼人魂,那棍影滔滔如山不留痕,那棍影金戈铁马乱箭飞,那棍影排兵布阵风雷激,那棍影润物无声看夕阳 ???、老汉的身形棍影带动着交织着风的音韵声的罗网,这些影像和呼啸在燕飞眼中耳中不断地冲突、纠缠、撞击、狂舞,它们似乎就是来自天庭的暗示与启迪,它们似乎在点拨燕飞伤感的生命,让他的精神去领悟、去感慨、去叹息!
燕飞张大了嘴呆看,本来四散的观众木立着傻住,山谷间每一个人都带着激越的神情凝视着那个翻飞如蝶美,动静摄人心的老汉!
燕飞只觉得有一种剧痛刺进了脑海穿透了灵魂,一声恍如前生的大吼惊动了他内心深处苍茫的意志------烟云远处水茫茫,地崩山摧壮士死,飘然晴空堂前燕,去留昨日见新枝,啊呵呵,生的欢乐死的悲伤脱胎换骨就让它来吧来吧来吧,劈山开路是男儿,不能情长空余悲!
他孑然肃立,他霎那间醒悟了生命中原本就没有什么高贵与卑微,没有低贱与可怜,没有郁郁神伤,没有一睁眼却看见无尽的黑!
他静静的凝立了很久,脑海中风起云涌波涛怒,直到那无名的老汉再次掀动了天地风云,他悄悄离开。
他要离开家,去寻找一个飘逸的精灵,这个精灵就是他自己的意志!
他决定了!
走的时候,他只给母亲留下了一封短短的信,还有自己悄悄折好的一只纸船------这是他和母亲的约定,只要他想走,留给母亲一只纸船,母亲就会知道他去了何方。
他没有顾及父亲的感受,他没有去想。父亲的羽翼仍然无私地张着,但是燕飞已经不需要,他曾经仗着父亲“出手神芒”的名头闹得一乡三镇鸡飞狗跳,但那已是过去,他想要自己的锋芒。
他就是想要!他是一个执着的人,有是执着的不近情理,但是他坚持,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坚持到底,他父亲的秉性他倒是一点不漏地继承了下来。
他唯一的行李就是一颗将要漂泊的心。
燕飞不愿在父亲的羽翼下嚣张。
他只愿获得自己的锋芒。
那一天,他打翻了七个家丁六个护院以后,坚决而且侠烈地冲进了人群围观的中心。
他看不惯“一尾龙”铁笑三一个耳光打倒了卖栗子的芳芳,一脚踢翻了玲玲的小摊,一掌击飞了前来论理的张家老六----这一切只因为铁笑三想在“风芍药”李弦月那里博得青睐,显示铁大少的勇敢,表示“血龙门”的气概。
李弦月果然笑了,很妖,很媚,像极了一只漠视弱小的狐狸。
燕飞怒,而且烈。
燕飞不能无视善良的人倒地流血,可恶的人仰天长笑!
铁笑三对倒地呻吟的家丁护院视而不见,仍然践踏着满地的栗子四散的货物,顺便又狠狠踢了张六几脚,脸上还带着对燕飞的蔑视和戏弄。
燕飞打翻了铁笑三。
他不管铁笑三是不是“血龙门”门主铁飞云的儿子,他两个耳光打倒了铁笑三,用一根指头点哭了笑的花枝乱颤的李弦月,顺便还在铁笑三肥腻的脸上弹出了两道红印,一记青黑。
他闯了祸。
他爹燕入云只好道歉,不是向他道歉,而是向面容冷漠的铁飞云道歉,向李霜月的师父何凌河道歉。
他跟着父亲去了,他认为自己做的没错,所以不怕论理。
但是理不在自己这里,因为他的父亲直接向铁飞云和何凌河道歉、认错,铁、何二人肃着阴沉的脸,负手望天,甚至没有用眼角瞥一下父亲含笑道歉的脸,只是用鼻子冷哼了一声表示了一点意思。
他看不惯。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父亲低声下气的说话。
他要自己承担。
自己当。
他爹当着众人的面罚他跪下,逼他认错。
“我有错吗?”他不服,带着愤怒的屈辱大喊。结果燕入云狠狠地给了他几个耳光,然后在铁笑三和李弦月的嗤笑中让他滚蛋。
他没有滚,他站起来向铁飞云和何凌河挑战,他要一个公道!
没有人应战。
闻名天下的“血龙门”门主怎么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动手?笑傲江湖的“一方印”何凌河怎么会以大欺小?
围观的人笑的更响,眼神更复杂,就像看一个可怜的孩子在任性胡闹,铁笑三和李弦月肩挨着肩俯视着他,脸上带着戏谑和嘲弄,以及鄙薄。
燕飞怒的就像张牙舞爪却抓不住老鼠的猫,只能无助而悲凉地站在众人环顾的中心,燕入云再次向铁飞云何凌河道歉了以后,拉着他回家。
从始至终,铁入云和何凌河始终没有正眼看过他们父子一眼。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认为父亲绝不理解自己,他觉得父亲平时的谆谆教导此时怎么那么虚伪?不是父亲在很多个冷冽的清晨、温暖的黄昏中告诉他要铲除奸恶,伸张正义,不能让凶恶嚣张,不能让公正无声的吗?现在父亲那庄严的脸以及谈到奸邪时的义愤怎么苍白的那么可憎?
父亲高大威武的形象已在他心中崩塌,他不愿再面对父亲深重的叹息,他认为那就是怯懦。
燕飞郁郁在心,很是烦闷难耐,他的飞扬跳脱渐渐被落落寡欢取代,他本来不是对失败耿耿于怀的少年,以前遇到了什么事,他一笑而过,心中留不下什么痕迹。
但这次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发生了危机,以前认为天经地义的正确事物,现在变成了众人冷漠嘲笑的对象,他伤,而且无解。
直到有一天,他谢绝了几个好友的邀请,独自去了离家三十多里的洗燕山。
于是他就看到了开头的一幕。
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如今他走在山路上,眉头轻锁,神情端肃,踽踽而行。
和他并肩走着的是一些想要远赴西域的流民,生活的艰辛早已压垮了这些流民的斗志,他们一路上默默地走着,很少有人说话,更没有什么笑声,沙沙的脚步声也响的那么凄凉。
燕飞离家半年才知道生活有多么艰难,凭他一个无权无势无财的少年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出头,太难,或者无望。
真实的生活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给了他冷酷的教训。
他当过小厮,做过伙计,给人赶过车、插过秧、拔过草、割过麦,最终还是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不想加入任何门派,他痛恨三跪九叩地给人行礼,更痛恨三经六艺,他只想做他自己。
他已经身无分文,他只好加入了流民的队伍,远赴西域,绝不回去,绝不能灰头垢面的回去,情何以堪啊!
他走着,没有心情顾盼身边的风景。
忽然,流民队伍里起了一阵骚动,远远传来一阵叫骂声,燕飞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老李头又在教训他家捡来的那个阿牛了。
以前他还帮着阿牛说话,阻止老李对阿牛劈头盖脸的责打,但一路走来,他已经见怪不怪,虽然阿牛是他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因为他已经明白,老李只是在发泄。
流民是穷人,但同样是人,是人就有苦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泄方式,老李的发泄方式就是责打阿牛,这是一种无奈的责打。
老李家人丁众多,他和他婆娘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还想生第七个的时候,他婆娘难产死了,他只好作罢,只好收养了十八九岁神智不清的流浪儿阿牛来圆自己的儿子梦。
老李就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阿牛却不能让他满意,所以老李心中有怨,有不满,阿牛不能让他满意,他又养不起别的男孩,他太穷。
他只有迁怒于高高大大却说不清自己来历的阿牛。不管怎么责打这个憨憨的阿牛,阿牛永不还手,更不逃避,脸上总还带着歉意的傻傻的笑,忍受着老李毫无来由的责打。
大家一致认为阿牛是一个弱智。
燕飞也这样认为。
他没有停下脚步,他也有自己不能述说的往事呢,没有心思去管这些无谓的闲事。
短暂的骚动声渐渐停息了,流民队伍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每个人依旧走着自己没有尽头的路,连小孩也疲倦的不再哭闹。
忽然,一阵噗噗踏踏的脚步声在燕飞背后响起,一个憨憨的声音喊道:“燕子,你停停,我找你。”燕飞回过头去,看见身材敦实的阿牛带着满脸的抓伤跑了过来。
他停下,看着阿牛。
阿牛顶着一头乱发、穿着一身破衣,带着浑身的汗味跑到了他身边,什么也不说,急急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窝头递给他:“你吃,我知道你没东西吃。”
燕飞看着他布满灰尘布满血丝,被老李的利爪抓的皮肉翻卷的脸,忽然很想哭。
他知道老李为什么要打阿牛了。
在漫长的道路上,食物就是生命啊!流民队伍里,只有这个人人看不起的阿牛还惦记着自己没有东西吃!
阿牛已不是第一次偷偷翻找老李藏起来的食物,然后给他送东西吃了,虽然这会换来老李一次比一次_38605.html严重的责打。
燕飞接过还带着阿牛体温的窝头,一股汗味扑鼻而来,他没有嫌弃,他知道这个窝头的珍贵。
阿牛笑嘻嘻的看燕飞吃着,眼睛里闪出异样的神彩-----一个人觉得自己还被人需要的时候,就有这种神采。燕飞大口吃着,心中酸楚,眼角湿润。
一个窝头很快就下肚了。燕飞抬起头看着阿牛,阿牛带着特有的憨笑,眼神暖暖地看着燕飞,他以为燕飞还要吃,忽然又从怀里摸出半个窝头递给燕飞:“还有,你吃。”
燕飞接过来,窝头上还带着牙印,他摇摇头还给阿牛:“这是你的,你吃吧。”阿牛笑道:“不饿,都给你。”
燕飞没有说话,轻轻把窝头放进阿牛怀里。
他不是嫌弃这个窝头,他是不忍吃下阿牛省下来的口粮。
阿牛没有推让,只是笑着,燕飞拉着他一起走。
老李路过他们两人身边,恶狠狠地看着燕飞,然后重重的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寄生虫!”
燕飞不怒。
他同情老李,也理解老李。
阿牛和他并排走着,两个人都不说话,这已经是一种习惯。
数百个流民默默地走着。
两天以后,茫茫荒原慢慢地向一条两列大山夹持的山谷收拢,脚下的沙路也渐渐变作了踩上去硬硬的砾石,路好走多了,但是闻名变色的恶龙谷也就要到了。
每一个人都紧张起来,所有的小孩都被家人默不作声地绑在了背上,就连半大的孩子也被拴上了一条布绳,牢牢地牵在大人的手中。他们被大人们严肃的神色摄住了,一任大人们摆布着。
这是为了方便逃跑和保护孩子。
流民队伍中领头的张老汉收拢了队伍,几百个人都盯着他布满风霜的老脸。
张老汉等大家静下来以后,声音沙哑的说道:“前面就是恶中 文首发龙谷。传说那里盘踞着一条巨蛇,很多小孩都被它吃了,不过大家不要惊慌,我来回走了这么几趟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当然也不能大意,走到谷里的时候大家一定要保持肃静,尤其不能让孩子发出声音,要不然我们都得死!可记住了?”
没有人回答。
安静。
张老汉感受到人群中只有恐惧。
他苦笑一下,叹息一声说道:“可能要在谷中走四天,大约三百里路,动作要快,走路要轻,万一遇到蛇,自顾逃命吧!”
说罢,他带头走去。
人群迟疑着慢慢跟上,谁也不想走在前面,可谁也不想走在后面,大家互相推搡着,尽量往人群中间挤着。
燕飞和阿牛跑到老李那里,燕飞把最小的两个孩子绑在背上,阿牛把半大的两个孩子背一个牵一个,老李什么话也不说,沉着脸拴好最大的两个女儿。
人们慢慢走进了喇叭状的恶龙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