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贫穷是一潭硫酸


本站公告

    →40←

    我跟秦惑说了很多话,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夜。我住的地方没装空调,我喜欢在汗流浃背的时候拧开喷头――从头到脚一身冷水的感觉。那样让我保持清醒,即便是寒风呼啸的严冬。我如此说着,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不能确定他到底在不在听。其实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想说话而已,并不一定要有听众。

    我跟他说起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继父、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当然还有我的堂叔和其他人。记得在半年前,我还很不愿意提起那些人。但这半年来,中 文首发我忽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不时的我会给弟弟寄些钱,他快上中学了,经常给我写信,除了第一封,我没再回复过。我让他把钱给母亲一部分,如果母亲问起,就说是学校发的奖学金。

    关于我时下做的事情,我没跟他说起。我不想说,他也可能不愿意听。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窗外的月光。可能是因为太热了,他先后冲了好几次冷水。起先穿着衬衫和长裤,后来终究耐不住炎热,和我一样只穿着裤衩。他很清瘦,像是长年累月都吃不饱似的。我盯着他看了一阵,那时候我躺在地板上_38605.html的凉席上,他站在窗户前,望着窗外月光下的子固路和远处的八一桥。我知道他有心事,他肯定和我一样,想起了一些不管愿不愿意想起却在实际上已经想起来了的人。我不能确信那些人就是他的父亲母亲,但我敢肯定,会有他们的。

    你家是哪儿的。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他总是不愿意说话。不了解他的人会以为他在装酷,了解他的人才知道是因为他自卑。我也一样,人多的时候总是特别孤独。张开嘴巴说话,却不知道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随后发现可以说的话你不愿意说,愿意说的话你不可以说。你多说一句话,就多了一份暴露自己秘密的几率。人活着就是活在秘密里的,没有了秘密,人也就死了。

    我有我的秘密,他有他的秘密,因为我们都还活着。也因为我们都还要活着,所以应该特别小心自己的嘴。人靠嘴巴吃饭,得以维续生命;人也因为嘴巴,惹来了杀身之祸。

    我觉得你我可以交个朋友,因为我们很多性格几乎一样。我继续说着。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他摘去了眼镜,样子看上去还很英俊,如果他能换一身好些的衣服。

    我明天给你买身衣服,以后去送货不能太邋遢了。我说。

    你有过朋友么。他忽然回转身,问。

    因为那个问题,我愣了。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他触到了我的软肋。

    我也没有。他见我愣着,也愣了一下。低垂着头说着,很小声。

    我们都没再说话了,可能彼此都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他要固守他的秘密,我也要固守我的秘密。我们都害怕某天彼此抓着对方的弱点肆意妄为,我们都害怕受伤,所以得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然后,真诚不过是一个空洞虚拟的词语,没人会真把它当一回事儿。

    后来我们都睡着了,或者说,我们都以为对方睡着了。我一直听着他的呼吸声,看着窗外的月光,我在想我的父亲。他也许和我一样,听着我的呼吸声,看着逐渐黯淡的月光,想着一些他在想的人。

    我和他注定不会成为朋友。我和他有着相同的宿命,我们都曾经受过伤害,不再相信人世的温情。因为每每我们试图去相信的时候,一切都变样了。总是很残酷,总是没有温度。

    天亮的时候,我去上了一趟厕所,出来的时候他走了。桌子上有一张字条:我写下你的银行账号了,那两百块钱开学后我会还给你。

    他到底还是走了,如我所愿。

    我走到阳台上,探出窗子,他刚到楼下。他走得很慢,不时地看着路人,也许不是在看路人,只是不想目光过久地停留在一个方向。我站在八楼的高度俯身看,原本清瘦的他显得更加清瘦。看着他逐渐走远,我忽然有些想哭,但我不知道究竟哭他还是哭自己。

    他还没有真正走进来,所以能够走出去。

    但贫穷这潭腐蚀一切的硫酸,早已流淌在他生命的每个角落。他能走出去么,他逃脱得了么。四年漫长的大学生活,就像森林里那条布满陷阱的小路,贫穷时刻都可能将你推进陷阱,每个陷阱都是无底深渊。

    我一直站在阳台上。

    他一直在走着,沿着子固路向八一桥那边走。那是单行道,不可逆转,像他的命运。他所在的学校,也就是我所在的学校,扶贫助学都是空话。最起码的生活补助,在开学第二个学期就被取消了。

    学校说用那笔钱来奖励品学兼优的人,也就是奖励那些考试分数高的人。偌大一座学校,近两万学生,每人至少剥削100元,好大一笔钱!新学年开始到宣传栏看看,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到10万块。对一般学生而言,每个月30元不算什么,但对于生活费每天只有2元的人来说,那能保证他15天不挨饿。

    刚开学那两个月,我就是靠那60元煎熬过来的,不知道秦惑是不是。

    当一个学生肚子受到威胁的时候,讲台上照本宣科的老师形同虚设,他们活像寺庙里念经的和尚或尼姑,念完了就走了,至于真正的民间疾苦,充耳不闻,普度众生不过是教书育人的玩笑。

    肚子饿了是没心思读书的,何况不单是肚子饿的问题。

    在秦惑消失于我的视野之前,我的手机响了。我任由它响着,没去接,我只想看着他离开――一个和我如此相似的人。没想那电话一直响着,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而当我抬起头,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我莫名地有些失落,尾随失落的是沉重。

    我不知道他的命运最终会将他带向何方,我的命运又会将我推进哪个陷阱。

    手机依旧响着,我接了。

    对方没说话,我听到的只有哭声。

    一个女人的哭声。

    听着熟悉,却又觉得陌生。

    起点中文网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