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柔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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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怡梦园

    6、柔嫩的手

    梨花和杜纸到达紫草坪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老四早就等在村口那儿,见杜纸从黑暗里走来,杨老四非常激动,拉着杜纸的手不放。杜纸在身后划拉了一下,梨花像影子一样现出来,把杨老四吓了一跳。

    杨老四说:“杜局长真会变戏法呀,伸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出了一个女同志。”这时村子里有一条老狗拉长了声音叫起来。

    杜纸说:“老四,这是梨花同志。”

    杨老四没有看清梨花的面目,在夜色里握了一下梨花的手,只感觉梨花的手又柔又嫩,像梨花的花瓣一样柔嫩。梨花说:“杨老四同志,这一路上杜团长全给我讲了你的故事,今后还请你多多支持县委的工作。”

    杨老四说:“梨花同志,不要这么说,我参加革命时间也不长,咱们相互学习吧。”

    杜纸见杨老四把梨花没瞧上眼,便说:“梨花同志刚从日本国回来,省委派她到鸡山县委,主要是接替刚刚牺牲的老黄,任中共鸡山县委书记。”

    杨老四听了,又伸出了手,笑着说:“啊,太好了,欢迎梨花书记,太好了,县委又恢复了。”梨花却没有伸出手来,好在有夜色挡着,杨老四把手缩了回去,他自从参加了共产党,就养成了与人握手的习惯,特别是与人说话,说到产生共鸣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抓住对方的手。杨老四点燃了葵花秆火把,三个人在火把的照引下往紫草坪杨家老屋走去。火把惹得那只老狗又是一阵长叫。梨花问:“紫草坪离鸡山县城关究竟有多远?”

    杨老四说:“有四十里路。”

    梨花转过头问杜纸:“你说说,这条老狗的叫声能传多远?”

    杜纸说:“这个这个,我确实没研究过。”

    杨老四说:“狗叫能传三匹岭,一条冲。”

    梨花问:“三匹岭是多远,一条冲是多长?”

    杨老四说:“三匹岭方圆二三里地,一条冲三十里地。”

    梨花不做声了。隔了好一会儿,梨花突然说:“把这条老狗给杀了。”

    杨老四说:“这狗跟我好多年了,杀掉真舍不得呢。”梨花说:“舍不得也要杀。有它,革命就会不方便。”

    杨老四说:“好的,明天就杀。”

    梨花问:“杨老四,紫草坪村有多少人,贫困户有多少?大户有多少?”

    杨老四说:“紫草坪就一百多户人家,贫困占八成,大户就周大山和鲁少达二户。不好不坏的有十多户。”

    梨花说:“这么看来,琵琶镇的土地革命从紫草坪开始,非常正确。”

    杜纸说:“老四做事一向稳当得很,他有一个助手就叫孙稳当呢。”

    梨花说:“甚稳当?竟然有这样的名字。”

    杨老四说:“孙稳当姓孙,不是甚。”

    梨花听了,“咯咯”地笑了。见梨花笑了,杨老四也跟着笑了,杜纸心想,梨花对杨老四的工作很满意了。走过一个山沟后,杜纸像想起什么来,突然问机老四:“哦,老四,那个钱牌九是你们赤卫队杀掉的吧?”

    杨老四说:“不是呀,不是我们干的。”

    杜纸说:“这就奇怪了,猫子会也没干这件事。”

    杨老四说:“哪是是谁干的呢?反正我们没干。”

    梨花说:“一个叛徒,死也就死了,有趣的是,他被人杀了,他还撑着一直走进怡心园,走进那个叫粉落的小妓女房间里,死在了那儿,让这件事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杨老四说:“他性子可真长啊。”

    梨花说:“性子长也是个死,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可是,这件事情牵涉到了那个小妓女粉落,如果查不出来是谁杀的,大刀会的人就会认为是粉落杀了钱牌九,肯定不会放她的过手。”

    杜纸说:“这可把粉落害苦了,不明不白落了个杀头之罪。”

    杨老四说:“那可怎么办?要不要我们去把粉落救出来?”

    梨花说:“一个妓女,救出来干什么?她能与你一道参加革命?看来,这女子的前途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人说着话走进到了杨老四的老屋,杨老四的妈早已将饭菜烧好了。杨老四的那条老狗见是杨老四带着客人,早摇着尾巴变成了欢相,在他们的腿脚间缠绕。梨花和杜纸见了饭菜,马上就感觉到肚子饿了,直接上了饭桌。杨老四拿出一罐苞谷酒,给杜纸酌了一杯,也给自己酌了半杯,然后,转身给在一边吃饭的爹妈各酌上了一杯。梨花见状,端起桌上的菜碗给杨老四的爹妈往碗里扒菜,两位老人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可是他们嘴里只是一直“唔唔唔”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梨花转头问杨老四:“两位老人不会说话?”

    杨老四点点头又摇摇头,杜纸的脸上现出怪笑,梨花见了,心里更增添了一份怜悯,又往他们碗里扒了一筷子菜。杨老四的爹抬眼看了看梨花,笑了一下,突然说:“这位小姐敢情真好。”

    梨花说:“大爹会说话嘛,杨老四你骗我。”说完,她对杨老四的爹说:“大爹,我们吃你的,喝你的,给你奉一筷子菜,还叫感情好呀。”杨老四的爹见梨花这么说,不安地看着杨老四。杨老四的妈眼睛不好,她擦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丫头,我也会说话。”

    梨花说:“大妈,你们都会说话呀,那你们刚才都在装哑巴?”

    老杨四的妈说:“丫头,我一看你就是富贵人。”

    梨花说:“大妈,你才是有福之人哪,你看你,有这么好个儿子。”

    杨老四的妈说:“我们的儿子好是好,就是一心只想着革命。”

    梨花说:“革命好啊,正因他革命,他才是好儿子。”

    杨老四的爹说:“我们这个儿子不光只想革命不说,他还不许我们和你们说话。”

    杨老四说:“爹,你说什么呀?”

    梨花说:“杨老四,大爹说的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们装聋作哑是怎么回事?”

    梨花回到桌子上坐下来,杨老四给梨花酌了一杯酒。见杨老四欲说又休,梨花将目光转到了杜纸脸上。杜纸说:“梨花书记,你有所不知,老四从小天生就有一颗革命心,没读几天书就回家卖菜,看到穷人受苦,富人作威作福,他就想让人穷人有个出头之日,听说落步塘又闹神兵了,他就暗中参加了地下神兵,哪想走漏了消息,神兵队很快又被官兵灭掉了,他也被抓到县牢里,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认识他之后,我就让人救了他,让他跟黄书记接上了头,这样他才真正走上革命道路。黄书记被害后,他这儿就成了鸡山西北地下党活动的中枢,保密工作相当重要,他不得不规定他的父母,有外人时一律不许多说话,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革命遭受损失。”

    梨花说:“杨老四,可不能这样,党离开了群众,就像鱼离开了水,你对自己的父母也不信任?”

    杨老四说:“梨花书记,其实我也是为他们着想,要是官兵和团防杀来了,他们知道得越少,到时吃的亏就越少,我走过的路告诉我,革命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事情。我只想让他们能有个安逸的晚年,我就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连累他们,他们也得有他们的生活。”

    杨老四的妈说:“丫头哟,你千万不要怪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大孝子,没有他,哪有我们今天哟。”杨老四说:“妈,你就不说了,人家梨花书记已经知道了。”杨老四的爹说:“知道,呵呵,知道就好,我一眼就看出这丫头是能干人。”梨花说:“大爹,梨花蛮笨呢。”

    杜纸端起酒杯说:“好好,不说这个了,来,梨花书记,老四,两位老人家,为我们党组织的重新建立干杯!”梨花、杨老四一起举杯。

    杜纸放下杯子时,又对梨花说起了杨老四的父母:“梨花书记,你不知道,老四与大爹大妈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

    “哦,”梨花将拈菜的筷子停在嘴唇上,“快说说,是什么样的传奇?”

    杜纸沉吟了片刻说:“其实大爹大妈不是老四的亲爹妈,老四从小就是个孤儿。”

    梨花睁大了眼睛:“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呀,你看他们多像一家人呀。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杜纸说:“梨花书记,我们先一起敬老四一杯吧,他的故事,已经够曲折的了,喝了酒再讲不迟。”杜纸这样说,更加勾起了梨花的好奇心,她草草端起杯子,与杨老四碰了一下,催促杜纸快点讲给她听,杜纸便讲了起来。

    杨老四是苦命人,五六岁时,父母就到落步塘当了神兵,便再也没有回来。十二岁那年,养育他的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留给他一亩地,一间草房,杨老四就在这亩薄地上种菜为生。种了菜,还得卖菜,天不亮,就得挑着菜,走上十多里地去琵琶镇卖菜。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杨老四日子虽然过得苦一点儿,却也能填饱肚子,穿暖衣服。事情起因不起在琵琶镇一个睁眼瞎算命先生身上。这琵琶镇,镇不大,却有两个算命先生,一个是说福不说祸的睁眼瞎周复兴,一个就说祸不说福的豁嘴道士王守仁。这两个算命先生的奇招,也就是这睁眼瞎周复兴专门说福,那豁嘴王守仁专门说祸。

    杨老四成年累月卖菜,算命先生周复兴常年累月坐在他的菜担子边上算命。周复兴算命,不像别人是遇人就算,谁主动找上门就给谁算,而是他想给谁算就给谁算,他不想给谁算,谁就是求爹爹告奶奶,就是拿八仙大轿抬他他也不给算,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俗语说,说福不灵,说祸灵。可是周复兴不一样,他算命是说福不说祸,一说福就到。有特别有耐心的人,找上他的门,在他面前磨蹭半天,求他给一句半个算命的话,他嘴里也顶多也就说一句话,“老板,你求到黑我也不会给你算的。”可是,他想给算命的人,只要他一入他的眼睛,他就会在他们经过算命摊前时,说一句莫名的话,而且这些话虽然莫名,却往往非常暖人心,并且,他是金口玉言、出口成福,事情往往都按照他所说的一一灵验。所以,天长日久,睁眼瞎周复兴在琵琶镇上成了福星,镇子上都知道,他是一个只说福不说祸的算命先生。所以,镇里镇外,人们有事没事,就爱在他身边去转转,看看他给不给他们算命,如果哪天他对谁开了金口,谁的福运就到了。

    杨老四也盼望周家大爹给自己说福。可是,杨老四是个本分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命苦,从小没了爹妈,守在这睁眼瞎周家大爹身边摆摊卖菜,从十二岁摆到十三岁,从十三岁摆到十四岁,从十四岁摆到十五岁,睁眼瞎周家大爹也一直对他爱理不理,时间长了,杨老四就心无旁骛,一心只专心卖他的菜。可是,他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把风走得呼呼响,把脚走得重重声,以期引起睁眼瞎周复兴的注意,却又不敢跟他说半句话,往往是眼看人过去多远了,周复兴还是纹丝不动,于是他们只好扭过头来与杨老四搭话,以作最后引起睁眼瞎注意的努力。杨老四年少心眼纯净,不明白他们的心理,只是一遍遍应承着他们,大妈大伯大叔大爹大婶儿地不停嘴,时间长了,这些人也就顺手到杨老四的担子前面买一些菜,杨老四的菜也就越卖越快,种菜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没爹没妈的孩子,脸上终于也长出了二两肉,有了一些笑容。

    后来,杨老四终于明白了菜卖得好的原因,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周家大爹,每天收摊时,都给周家大爹三二样上好的白菜萝卜,周家大爹也不拒绝,接过他的菜,嘴里头零零碎碎说一声“忠孝两全的孩子”什么的,话虽不多,杨老四也听不明白,可是让他不知不觉得到了一种长辈似的温暖。

    事情怕撩拨。杨老四卖完菜回到刚刚整修一新的小瓦房里,吃饱了,洗好了,睡在床上,两眼望着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屋顶,神龛上供着的爹妈画相也就浮现在脑眼前,怎么也抹不掉。他越抹他们,他们在眼睛前面就越清晰,接着他的鼻子就酸了,湿了,脸上流出了一抹泪水,事情也就没完没了,有时会延续一夜。第二天他就会眼睛肿肿的,红红的,变成一对兔子眼,来到街上,一声不吭,埋头卖菜。周复兴也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成天除了给人算命,平时也是一声不吭的角色,顶多,在他觉得无聊时,就用他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哼一些怪腔怪调的歌子,声音又低又小,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心神在什么地方。杨老四卖完了菜,一边收担子,一边想到又要离开这个父亲一样的瞎子,回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去,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拔脚往回走,走到五步开外的地方,他听到周复兴生平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了。

    周复兴温声说:“年轻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杨老四明明听到了周得兴说话的声音,但是他不敢相信,他这是对自己说的话。他想自己不仅不富不贵,而且是一个孤儿,这个出语成福的瞎子怎么会和自己说话呢,再说自己也从来没敢奢望让他对自己开口说话,自己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卖菜,全是用心在与他说话,而和他用嘴说话,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嗯”“啊”“哈嘿”都没有,所以,他以为算命先生周复兴在与别人说话。因此,他继续往前走了第六步第七步。“杨老四,老夫在招呼你呢。”睁眼瞎周复兴竟然声若洪钟,杨老四这回听得一清二楚,他是在叫自己。他止住脚步,并没回转身来,而是背对着周复兴说:“周家大爹,你真是在叫我吗?”

    周复兴说:“就是在叫你,大爹问你,为什么要唉声叹气?”

    杨老四这才回转身来,回到周复兴的身边,他的眼睛又红了。周复兴抓住杨老四的手,轻轻揉着,杨老四感觉到周复兴的手很柔很软,比自己十五岁的手还柔还软,而且温温的,简直不像一个五十多岁人的手,杨老四觉得,好多大妈大婶的手都没有他这么柔这么软。

    周复兴说:“少年不该让阴霾控制,当让阳光溢满心间。这样,你的心灵,你的身体,才会长成人世间的最好的宝贝。”

    杨老四睁着一双大眼睛,满眼茫然,他没明白周复兴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手很温暖,他的话也怪怪的。周复兴说:“孩子,说说,你为什么叹气。”

    杨老四说:“没什么,周家大爹,这么多年,您可是第一次与我说话呢。”

    周复兴说:“人生一世,病从口入,祸自口出,有事无事,无话最好,无话即福。”

    杨老四说:“也没什么,刚才卖完了菜,想到自己孤怜怜的一个人,又要回到我那间空瓦房里,没爹没妈,心里就不好受,就叹气了,一叹气就更觉得自己命苦。”

    周复兴说:“谁说你命苦?我都没说过,谁比我还会算命?”

    杨老四说:“您还说,跟您在一块儿卖菜,一卖就是三四年,您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谁不知道您是出口成福的人哪。你不跟我说话,就是我命苦。”

    周复兴说:“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呢!孩子哪会有什么命不命的说法呀。如果真叫我说呀,你是琵琶镇这一方最有福的人,你信不信?”

    杨老四说:“您一定是可怜我才这么说的,您看,我连爹妈都没有,哪来的福?”

    周复兴说:“你有爹妈的,不过他们现在不在你身边罢了。”

    杨老四说:“我想要就在眼前的爹妈,我要他们与我在一起,那样,我就可以看着他们,给他们端茶递水,点烟盛饭,让他们住我砌的瓦房,让我一年又一年孝敬他们,我现在就想要。”

    周复兴问:“你当真现在就想要?”

    杨老四说:“真想要。”

    周复兴说:“我说你是有福之人吧?那么好吧!今天半夜子时,你到镇口来,你就在镇口那棵大柳树下面等,等到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他们就是你的爹妈,你把他们领回家就是了。”

    杨老四说:“真的?”周复兴说:“真的,他们就是你命中的爹妈,他们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你走吧。”杨老四听了周复兴的话,一膝盖跪到地上,给周复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挑着担子回家去了。

    杨老四回到家,第一次没下地种菜,而是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自己住的卧室也腾出来,搬到了小客房里去,然后他挑了一满缸水,打来了足足的柴禾,烧了一锅水,将自己洗得清清爽爽之后,拿着一个火把,早早来到琵琶镇口,坐在一块石碑上,捧着下巴等待午夜来临。屁股坐疼了,杨老四就站起来,往天空里跳一跳,又坐到石碑上,他的心始终是热热烫烫的,想到马上就要有爹有妈了,他的心里往全身直涌热潮,一阵接一阵,把他的脸涌得红嘟嘟的。

    太阳隐在西山里了,月亮从另一个方向升起来,像一匹白菜,渐渐,变成了一把暗亮的菜刀。起初,月光只照得了篮子那么大的地方,然后就变成一副挑担那么大,再然后就有一亩菜地的光辉了,当天半明半暗时,镇外的村庄就被它的目光全部照亮了,一直照到村庄,照到琵琶镇。当琵琶镇和镇外所有的原野全被它照亮时,杨老四才觉得天黑定了。周复兴是半仙,杨老四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话,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杨老四相信自己一定是个幸福的人。杨老四过去觉得自己不幸福,就是因为没有爹妈。今天半夜,他的爹妈就要在这个镇口出现了,杨老四的幸福就要来临了,他的心既温暖又兴奋。所以,他早早地就开始了在镇口的等待,在月光下面的等待。

    琵琶镇和其它小镇一样,早已见不到一丝琵琶声了。琵琶镇倒是出产一种三弦子,这种琴制作非常简单,一张老蛇皮,一根老竹筒,竖一根细长的杂木,钻二个纺锤型的弦把,弓弦一上去,扔到街上看相算命乞讨者手里,三调二调,一股呜咽之声就流了出来。因此,琵琶镇做三弦子,卖三弦子,唱三弦子,有事无事抱了三弦子在自家院子里的柚子树下自娱自乐,把三弦子整得满街遍地皆是。因此有人说,这琵琶镇更名为三弦子镇倒是更恰当。问题是说这话的人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谁去正经巴骨地改掉镇子的名字。也许是三弦子在琵琶镇上流行太深太广,天长日久,琵琶镇上的人,也都有了一股三弦子的味道,行起事来,总是那么如行云流水,可是落下地来,总又让人觉得有那么一股子凄切的味道在里面。这睁眼瞎周复兴也好,这杨老四也好,还有这镇里镇外在这方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也好,身上似乎始终带着那么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三弦子味道。

    杨老四实在,人家的听话,他要么听不进,听进了就是个一角钱上当铺,十分当真的人。他看着月亮的高低,一寸一寸计算着爹妈出现的时间。琵琶镇没有打更的更夫,也没有时钟挂在镇上任何一个地方。杨老四判断时间,只能靠天上的月亮,月亮并不是一直挂在头顶上,它在西南方向斜挂着,在那儿划着它的小弧线。随着夜色一步步加深,天气也一点点变冷,杨老四坐得屁股又疼又冷,就想起小时候,爹妈好像对他说过,力气是奴才,去了又回来。想到这儿他站起身来,把石碑扛到肩上,在镇口打起了转儿。石碑一会儿就把杨老四压出汗来了,他想到今天是在等自己的爹妈,就越扛越有劲儿。

    子夜过了,杨老四的爹妈还没出现,可是杨老四一点也不灰心,他始终相信周家大爹的话,他也相信他的爹妈正在通向琵琶镇的小路上一步一步往这儿赶。他这样想着,扛着石碑的脚步就越走越_38605.html快,像他在替他未曾见过面的爹妈赶路一样,竟然把镇口的小土场子走出了一阵烟尘,连月光都被这些尘土弄成了雾。就这样,在不知不知觉中,杨老四把时间扛到了下半夜,把启明星都扛亮了。就在杨老四快累趴下时,远处的月光里,颤颤巍巍走来了两位相互搀扶的老人,他们一边走一边咳嗽,嘴里还不停地感叹,“怎么养出了这样的不孝之子啊……”老妇人一只手扯着老头儿,一只手掩面而泣。杨老四一见,把石碑放到地上,上去一把抱住二位老人的脚,叫了一声“爹――妈――”,然后就是三个响头,把两位老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头儿看看杨老四身旁的石碑,再看看穿戴一新的杨老四,指着杨老四说:“孩子,你是人还是鬼呀?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也是隔天远隔地近的人了,是人是鬼我们都不怕了,现在摊上这么不孝的儿子媳妇,正愁入地无门中 文首发呢。”

    杨老四说:“爹,妈,我不是鬼,我是人。”

    老妇人说:“你不是鬼,你怎么穿一身新衣在这荒郊野外里游荡,而且,你怎么不认门头一见到我们就叫爹妈?”

    杨老四说:“我从日头落山时就在这儿等您呀,周家大爹说,你们就是我的爹妈。”

    老头儿说:“你这孩子,我们人生地不熟,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是你的爹妈呢?”

    杨老四说:“周家大爹说了,你们就是我的爹妈。”

    老妇人问:“哪个周家大爹?是不是那个说福不说祸的周复兴?”

    杨老四说:“就是,就是。”

    老头儿问老妇人说:“是不是在鸡山县城遇到的那个周复兴?”

    老妇人说:“就是他,听说他只给富贵人家算命,从不给穷苦人家算命,可是大前天,在鸡山县城他偏偏拉着我们这讨吃的算,还说什么好日子就在琵琶镇等着我们,这不,我们天不亮就从鸡山往这儿摸,整整摸了一天搭一黑夜。”

    杨老四再次抱住老头和老妇人的脚磕着头说:“这么说,您二老真正就是我的爹妈了,周家大爹都给我算到了,也正是他让我在这儿等你们的,快,爹,妈,快快快,我们回家去吧!妈,让我来背您老人家回家。”

    杨老四说着,背起老妇人,牵着老头儿,踏着月光往家里赶去。

    从此,杨老四有了爹妈,那间大瓦房顶上,一日三餐也便有了炊烟。回到家,杨老四给两位老人添置了新衣,成天不让他们做事,指派俩老儿吃了饭就坐,坐不住就转,转累了就睡,在家里享清福。哪想,那老汉耐不住寂寞,不干活儿浑身就不舒服,没有玩几天,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这下可吓坏了杨老四,他跪到老爹床前,问爹是不是病了。老爹声也不吭,只是摇头。问他哪儿不舒服,老爹还是不做声。杨老四想,这老爹肯定是病了不好意思说,于是爬起身来就要到琵琶镇上去请先生。还没出门就被老妈一把扯住了,老妈说:“孩子,你爹是幸福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呢,想想以前在那个不孝之子门下猪狗不如的日子,把我们老两口逼到讨饭的地步,再想想现在你这儿过着这么好的生活,你事事不要我们伸手,成天手不提一两,背不扛一斤,你爹这哪里是有病哟,他这是心里有愧呀!孩子呀,明天还是让他帮你做点事情吧。”

    杨老四说:“妈,儿子真没什么事情需要劳累爹的呀!一二亩地,我一个人种就够了,您二老还是安心在家歇息吧,没事到处走走也行。”

    老妈说:“孩子呀,你这么说,我就把你爹给喊起来吃饭,你做事去吧。”

    老爹在老妈的催促下,总算起了床,不唉声叹气了,他吃饱喝足,没有了事就到屋前屋后转转,到村子里其它他人家走动走动,到处讲讲自己与杨老四的故事,到处说说杨老四的好话。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内心里又觉得对不住老四了,就背着杨老四,到菜地里帮助他薅草。老爹扛着锄头,到了菜地,一锄下去,锄头一跳,把小菜铲倒了,又一锄头下去,又有一棵小菜铲倒了,就这样接二连三,把整个一块地的菜全部铲倒了。老爹好心办坏事,又羞又愧,回到家里,水也不喝,饭也吃,倒头便睡,老妈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理。

    杨老四卖完菜回家,见地里的菜来了个遍地倒,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将爹铲倒的菜,打成捆,装成担子,准备明天一早去卖,然后进屋去见老爹,老妈指指卧房,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就来到卧房,问老爹是不是又病了,怎么不起来吃饭。老爹朗声说:“没病,也不吃。”杨老四说:“爹呀,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你没病,也不吃饭,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爹说:“我没脸吃饭。”

    杨老四伸手扒开老爹的被子,看着他满面通红,说:“我看哪,我们家就是爹您的面子最大,哪来没脸吃饭这一说?”

    老爹坐起身,拉着老四的手,流着眼泪说:“孩子呀,我真是做了说不出口的事。”

    杨老四说:“爹,您是说铲菜的事儿吧?”

    老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杨老四哈哈一笑说:“爹呀,这事儿子还没进门就看见了,这不,儿子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这批嫩嫩的小白菜,明天一定会卖个好价钱。儿子几天前就听买菜的客户说我的菜太老了,您就给儿子铲了这些小菜,又嫩又水灵,您老人家可真给儿子帮了大忙呢。”

    老爹眼睛一亮说:“你说的是真的?”

    杨老四说:“爹,当儿子的哪能骗爹呀,千真万确的事情。不信您起来看看,儿子今天只卖了一块大洋,明天一定会卖二块大洋,到时拿回来您看。”

    老爹听了杨老四的话,这才把衣服一披,起了床:“你这么一说,我就宽心了,走,喝酒吃饭。”

    杨老四一家人的日子又走上了正轨。三天之后,老爹又耐不住了,想到前天铲掉了的菜田还没挖,而挖田是自己的拿手好戏,于是他就扛着镐,下地挖田。

    杨老四卖菜回来,隔多远就看到了菜地里一片红。他就知道是老爹又耐不住闲了,帮助他把田挖了。想到挖完这一亩多地,可能会让老爹手上打泡,腰疼,还会累坏老爹的老寒腿,他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想快点赶到老爹身边,为他揉揉背。他走到屋场边上,就听到老妈的哭泣声,他以为老爹出了事,飞快地跑进屋,见老爹和老妈正抱着一个土坛子,双双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爹!妈!出了什么事情?”杨老四一把搂着老爹老妈,急红了眼睛。

    老爹老妈抱住杨老四,哭声更大了。他们一边哭,一边叫道:“我苦命的孩子呀!”把杨老四弄得摸不着头脑。

    杨老四伏到土坛子口上一看,里面黑乎乎的,他正要伸手去掏,被老爹制止住:“不要动它。”

    杨老四懵懵地问:“怎么啦,你们究竟怎么啦?”

    老爹说:“孩子,你爹是不是叫杨端正?你的大号是不是叫杨乾坤?”

    杨老四点点头,又问:“爹,怎么啦?我从来没有向您说过我爹妈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事情,听说他们很早就当了神兵,后来被官兵杀死了,您是怎么知道我爹的大名和我的大号的?”

    老爹擦拭了一下眼泪,从土坛子里拿出轻轻一封黄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一块早已停了摆的洋表和一把盒子炮手枪。

    老爹一边展开那封信,一边说:“孩子,你已经快十六岁了,大人的事情也应该知道了,你爹杨端正,在赴死之前,托人给你带来了这封信,还有一块洋表和一把盒子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没有把这些东西送到你手里,而是埋到了菜地里。今天早上,我到菜地挖田,在田边头上,挖出了这个土坛子。我以为挖了一个宝,抱回家打开一看,是你爹留给你的遗书和遗物。好在,我也读过一些时的私塾,信上的字全认得。你爹在信上讲述了他们当神兵失败的经过,我边看边读给你妈听,我们看完了,就伤心不过,才哭起来。这些,都是你爹临死前留给你的,你还是仔细看看吧!”

    杨老四突然间脸白了,他接过土坛子,觉得自己的爹妈变得非常陌生,他可是从来没见过爹妈有枪有洋表的,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爹还会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在他儿时的记忆里,爹妈就是普通的农民,与别的农民不同的是,他们经常出门,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甚至一二个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经常把他托给邻居照管,大了一些就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自己管吃管喝。杨老四的妈也跟他爹一样,同进同出,隐隐约约,杨老四还记得妈妈说过一句话,“你从现在起,就必须自己养活自己,爹妈是靠不住的。”当时,他还以为,那是妈妈在吓他,想让他尽快懂事成人。

    杨老四白着脸,洗了手,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然后回到小客房里,拿出那封牛皮纸信封,他突然觉得这牛皮纸暖暖的,好像他爹妈的手。他轻轻取出信,信很厚,拿在手里感觉在往下沉,有四五十页,信把杨老四的心也一起往下沉,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和眼睛在这一刻潮湿了,一滴泪水滴在还没展开的信上。他怕泪水把爹写下的字弄坏了,连忙用手指去擦,泪水很快就没有了。信在他手里摊开,漂亮的小楷在他眼睛里出现:

    “我最亲爱的宝贝儿子乾坤:”

    杨老四只看了信的抬头,眼睛就模糊了,他伏在被子上开始流泪,泪水流进被子,哭声也往被子里一股一股渗透。听到哭声,老爹老妈进来了,他们抚摸着杨老四的背,陪着他掉起了眼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