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皓月,将近中天,这时分,已是旅人入眠,万籁无声。
‘迎来送往’的店堂内,除了一个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小伙计外,就剩下那十个或静坐,或吃喝,或闲扯的江湖人了。
他们不睡,是因为有约在先:子时前必须在这里等到一位朋友。
没有人知道这位朋友是何人,长什么样,只知道一定有人带他前来。
带他来的人,是‘霹雳火印’重阔海。
和他们约定的人,也是‘霹雳火印’重阔海。
重阔海向来说一不二。
原来,日前,在茶棚外,重阔海与他们结识,说出几年前就曾领教过黄芩的手段,任哪个江湖客只要被黄芩盯上,便等于被画影在了脑海里,不得不受制于他,不但休想在高邮州任意行事,更因有此牵制,心中难安,之后无论在哪里出现,都不免束手束脚,不得痛快。大家两相接触,均发觉吃了黄芩的亏,难免感同身受,只觉这黄捕头麻烦之极。有了这份相投之处,以黄泉无常为首的一干人便起意邀重阔海合力诛杀黄芩,只盼速速下手,了结此事。重阔海却让他们等一个朋友,他说想要彻底摆脱黄芩的威胁,就必须等到这个朋友。因为要对付黄芩,他们不行,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人家对手,而这个朋友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得力的朋友,也是最厉害的朋友。他对这个朋友极有信心。虽然黄泉无常等心有不服,但双方还是约定好,子时前在‘迎来送往’汇合,等到那位朋友后,再商议如何对付黄芩。
现下事情生变,不但逃了个江湖剧骗‘防不胜防’,而且竟和目标黄芩住在了同一间客栈里,着实令他们不曾料到。
有风穿堂而过,店堂内的烛火明灭了一瞬后,重阔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门外,同时,地面上拉出了条长长的黑影。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一个穿着葛衣长衫的中年人。这人身高普通,体格普通,长相也极普通,腰间还配着一把和人一样普通的剑。这样的人若放进人堆里,绝不易认出,但这一室的江湖人却分明都觉出他就是重阔海口中所说的那位最厉害的“朋友”。
重阔海没有丝毫停顿,领着葛衣中年人直奔黄泉无常和鬼手虚无这桌而来,正待说话间,黄泉无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道:“点子就在二楼。”
重阔海迅速抬头扫了眼二楼,低声道:“这么巧?”。
黄泉无常点了点头,之后向葛衣人拱了拱手,悄声道:“到我房里再多闲话。”言毕起身,向其他人招了招手,预备往后堂的房间而去。
梅初、江紫台等几人却没有挪窝。
黄泉无常回头瞧见,并无惊讶之色,只冷声质问道:“怎么,你几个反悔了?”
但凡有硬仗要打,总有人临阵退缩,这种事原也不算稀奇。
梅初婀娜起身,自顾自往自己的房间而去。回头,她狡黠一笑,道:“怪只怪奴家适才多管闲事,现下屋里多了个大姑娘需人照应,你们的事,孰我分身不暇了。”
江紫台抬眼,摇头叹道:“在下本狠了心要与诸位英雄一起,无奈初出江湖,道行不够,越是事到临头,越是慌了神,没了胆。此种光境,若真去了,反而会连累诸位英雄,还是不去的好。”
他嘴上说‘慌了神,没了胆’,神情却是一派自若,可见并非实言。
这二人的话明显不过借口,但既已不愿加入,主事之人也不好免为其难。
方拳师刚要起身,却被宋秀才、狄员外一左一右摁了下来。
宋秀才向黄泉无常拱手,道:“‘岭南三蝎’素与官家、公人并无冲突,此行只为花红,别无他求,想是不必冒险掺这一脚了。”
跟在黄泉无常等身后的重阔海冷哼了一声,道:“既若此,几位何苦与我立下约定,不怕自食其言,要被天下英雄耻笑吗?”
宋秀才淡然道:“我原只应下了今日之约,并无其他承诺,何来自食其言?”
虽知他分明狡辩,听者也无可奈何。
他又瞧了眼那葛衣中年人,道:“至于答应前来,不过为着瞧瞧‘霹雳火印’口中的厉害角色,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眼下看来也稀松平常的紧。”
重阔海道:“你若真知道他是谁,就不敢如此枉言了。他就是......”话未说出,葛衣中年人一手已压上他的肩头,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说出。
此时,方拳师却挣脱了左右二人,腾地站起身,道:“这事我非掺合不可,你二人莫拦着。”
宋秀才见拦不住他,皱眉道:“你何苦自寻烦恼?”
方拳师已闪身跟上黄泉无常,道:“那兔崽子羞辱我在先,这面子岂能不讨回来?”
他指的是黄芩在茶棚里打晕他一事。
宋秀才、狄员外互视了一眼,知没奈何,只得由他。
眼见这八人分前后往黄泉无常的房间而了。
与此同时,‘妙不可言’的厢房内,韩若壁已是呼呼大睡。窗前,紫纱灯下,烛影摇动,黄芩纹丝不动立于窗边,眼眸低垂,凝神细听。稍后,他微微一笑,眼角眉梢挑出一片淡然。
也许,正如韩若壁所讲:无论来的是什么,他都已准备好了去面对。
早上,黄芩步出客栈时,残星明灭,东方天际已透出一片曙光。他出来得极早,道上少有行人,只有道旁行树与他为伴,风吹之下沙沙作响,衬出一片寂寞。
路上,他一边寻思着宁王的人该闹腾得差不多了,自己可带人去老龙王庙转一圈,也好收拾残局;一边又思索着邓大庆从京师带回的消息。走不多远,旁边小巷内骤然窜出一人,却是昨日里被他揍晕了的毒手尊拳方拳师。
方拳师凶神恶煞的瞪了黄芩一眼,眼中透着浓浓的恨意,道:“你若有胆,敢随我走一趟吗?”说罢,也不等黄芩回应,转头便走。
走出十多步远,他回头再看来,却见黄芩仍站在原地没动,再次发话挑衅道:“怎么,没胆子?”,黄芩却摇了摇头,一面跟了上来,一面道:“我实是胆小得紧,所以才不得不跟你走这一趟。”
方拳师愣了愣,半天也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见他跟了上来,也就不必多言,只管举步向城外而去了。
二人默不作声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方拳师终于忍不住问道:“为啥你说没胆子才不得不跟来?”
黄芩叹了口气,道:“我这人最怕麻烦,本没胆子跟你来,但心知今日不来,日后指不定有多少麻烦等着我,所以,为着以后少些麻烦,才非跟来不可。”
方拳师半信半疑。
二人脚下极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郊外。
方拳师停步道:“到了。”
黄芩左右看了看,原来已置身于一处乱葬岗。
二人停下脚步时,四周已有几条人影围了上来。
黄芩发现,这些人中有茶亭内的祝玉树、双绝道人、黄泉无常、鬼手虚无,还有崇阔海等人,唯一一个生面孔,是个葛衣的中年人。那人四十多岁年纪,腰间配着一把剑,看起来毫不起眼。
黄芩环顾四周,哈哈一笑,道:“看来我的画影本事着实吓着各位了。今日必先除我而后快吗?”
众人黑着脸,没有回答。
黄芩一脸澹然,道:“你等是打算不顾江湖规矩,一起冲上来把我乱刀剁成肉泥?还是一个一个和我单打独斗?”说话间,他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丝毫没要去拔身后铁尺、抽腰间铁链的意思。
似他这般身处重围依然从容自若,左顾右盼反突显睥睨群雄之豪气的人,天下间又能有几个?纵是敌手,也不禁望之而心折。
葛衣人咳嗽了一声,道:“我们俱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要讲江湖规矩。你敢单身前来,可算得一条好汉。此刻不必废话,只要留下右手拇指,我们便自行散开,大家相安无事。如果你不愿,那就手底下见真章。我们以一对一,绝不以多欺少。”
黄芩撇了撇嘴,道:“右手少了拇指,虽然伤得不重,却画不成画了,亏你想得如此周到。我还道要取我性命,却原来存了一份善心。”
葛衣人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就好,乖乖就范,我可保你性命无忧。”
黄芩没理睬他,冷笑一声道:“但那句‘绝不以多欺少’却是枉言。纵然以一对一,也是多人车轮战我一人,难道还不算以多欺少吗?”
葛衣人无言以对。
黄芩点头道:“也罢,看在你等还算讲点江湖规矩的面子上,我不用铁尺,只用这根铁链来会一会各位江湖上的朋友吧。”说话间,将腰间的铁链取于手中。
经黄芩笑他们以多欺少,葛衣剑客本来脸上微红,面子有点挂不住,正待说些什么,却又听黄芩放出一人迎敌的大话,不由心中顿时愤怒起来,转又想到好友重阔海一再提醒自己,这个捕头不好对付,便只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一直沉默的重阔海突然开口问道:“你用铁链会怎样,用铁尺又会怎样?”
黄芩脸色微微一沉,道:“铁链是拿人的,自然尽量给人留有活路。一旦用上铁尺,非死即伤。但铁链只是‘尽量’留下活口,并非不会伤人,甚至杀人,这一点须得事先说明白。还有就是,你昨日说过不入高邮,言犹在耳,此刻却领了一堆人跑来这里,实在令人齿冷。”
重阔海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面色黑了黑。
黄芩瞧向他的手,又道:“须记着,你若敢动用火器,我为自保,难免要痛下杀手,那时却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才好。”
重阔海耸了耸肩,没有应声。
方拳师瞧见黄芩手中的铁链,立时忆起自己受辱场面,忍不住心头火起,道:“兀那贼厮鸟,那日你爷爷我一时不防,被你以诡计伤了。这回,让你好好尝尝爷爷的绝学!”说罢已扯了包裹双手的布条,率先跳入场中。
听他满口脏话,黄芩也不以为意,只道:“你的‘黑煞毒拳’,可以毁掉武功、内力强你一倍的好手,实在太过歹毒。昨日,我本要以铁尺敲碎你的手骨,毁掉你的毒拳,却被韩若壁那厮挤兑,是以用铁链对付你,已便宜了你一回,你还不吸取教训,反来讨打,实是不知死活。”
方拳师怔了怔。
黄芩继续道:“但我话已说在前面,是以,此次仍会放过你,若下回再向我亮毒拳,就别怪我毁了你的道行。”
本来,方拳师一入场时,虽然嘴上叫得甚凶,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发毛,后来又听得黄芩一口道出自己所修毒拳的名称,心中更是没了底。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以他抢先出手,离黄芩还有丈许时,便呼的一拳击出。
跑江湖的人会几手拳脚实在平常,根本算不得什么,但能把内功练到可以离体伤人境界的,就可算是高手了,而像毒手尊拳这样能够把拳力练到伤人于丈外的,绝对算是一流好手。更何况,他拳上有毒,拳风过处便隐隐带着一丝腥臭,令人闻之欲呕。而上次与黄芩交手,心中轻敌,出手又以试探为主,并未使出全力,却被黄芩一个使巧制住了,也难怪他一直不服气,想要这次从黄芩身上讨回面子来。
黄芩知他拳上有毒,不肯硬接他的拳力,一个急速俯身,避开了击向上三路的劈空毒拳,身体顺势向前一滚,手中铁链如毒蛇般卷向方拳师的双脚,口中喝了声“倒也!”
方拳师未料到黄芩身手如此溜滑,且连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地趟路数都愿施展开来,更兼他自幼苦练毒拳,上身内力虽然极为深厚,脚下功夫却是稀松平常,是以避让不开,应声倒地。
幸好他小腿上绑着护腿,铁链上的内力也不是很强劲,还好并无大碍。
他人刚一倒地,右拳便击向地面,借助拳力反弹,身体不可思议地腾空离地,使得黄芩手中铁链那紧接而至的第二次扫地攻击落了空。但方拳师双足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反应敏捷,黄芩的腿便已经到了,脚尖勾起,直踹方拳师的小腿迎面骨。方拳师自知下盘正是弱点,一时害怕若顶不住黄芩的力道,小腿非折了不可,便不敢硬扛,只得左右抬脚闪躲,而黄芩则接连不断的攻击对手落在地面上的脚。方拳师一时狼狈不堪。
闪躲了几次后,方拳师心知这样下去,自己迟早非被踢中不可。长痛不如短痛,他把心一横,不再费力闪躲,而是运功于左腿,硬接了黄芩一脚。
这一脚正踢中左腿的迎面骨,只听得‘噗’得一声,方拳师痛的龇牙咧嘴。
幸好骨头没断,还算万幸。
逮住了机会,方拳师双拳一前一后,运足了黑煞拳的毒功,猛击黄芩!
此时的黄芩,半蹲着身子,无法施展腾挪闪躲避让毒拳,本十分危机。可他却并不慌张,而是右手一探,却见那条长长的铁链瞬时一圈圈地绕在了他的手掌上。紧接着,手掌攥握成拳,仿佛一个增大了一圈的,铁链包裹着的“铁拳”。
这一“铁拳”,不偏不倚,正击中方拳师的丹田气海上方。
本来方拳师急提功力,准备重拳攻打黄芩,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将将打中行气路线的前方,一口气活生生地被打断了。不但拳头上蕴藏毒性的拳力发不出来,而且自己那股刚猛无比,携带毒性的真气被打散后,还窜入四肢百骸的经络之中,剧痛如刀绞腹,随之痛苦万分的哀嚎倒地。
一直聚精会神关注场中恶斗的重阔海,此时转头向身侧的葛衣人问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毒手尊拳,一日之内竟两次栽在这捕快手里,许兄可看出这捕快的武功来历?”
看来这葛衣人姓许。
葛衣人皱眉道:“这捕快身手灵活异常,出拳出脚都极为迅速,拳脚上的力道也很了不起。这一战中,他似乎不曾用上任何武功招式,神功绝学,甚至连内力都不曾发于体外,似乎还算不上真正的内家高手,倒象是经过无数次实战训练的格斗好手,确似出自捕快营。”
他思索了一瞬,又道:“他能够打倒毒手尊拳,全凭速度过人。有道是,学剑千招,难敌一快。方拳师虽然拳法了得,但吃亏在每次出拳前必须提气催动真力,慢了一拍,便处处受制。这捕快拳脚迅捷,虽然力道上远不似方拳师有威力,但是却深得快、稳、准、狠的要领,是以,毒手尊拳败得不冤。”
重阔海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若能逼得他无法近身,那么他拳脚快速的优势就没了?”
葛衣人微微点头,道:“理当如此。”
重阔海将信将疑,似乎并不以为然。
方拳师被扶下去后,黄芩站立场中,神色如常,看不出有分毫欢喜,仿佛打倒了这样的一流好手完全是理所当然,不值得为之庆幸。
他不疾不徐道:“还有那位朋友要来教训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