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剑的少年猫一样的蹩进小巷。
小巷并不长,三百步不到,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一堵近丈高的砖墙拦住了他的去路,墙下面杂乱的摆放着各种东西,像一座小山般靠在黑暗里。少年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在一个大筐边坐了下来。
白瓷的碗在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之后显出淡淡的光辉来,少年揭开纱布,抓了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羊肉煮得久了,汤会变的越来越浓郁,肉却会越来越难吃,道最后简直就和木块没有区别。
可是他却赌气一样的大块大块的抓起来丢在嘴里,好像和它们有仇一样狠狠地咀嚼。
“你在跟着我,你会死在我的手里。”李云琪的声音在黑暗的巷子里响起,冷酷得像冰冷的刀锋。
少年停了一下,抬头朝前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大口的吃羊肉。
李云琪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似乎因为他的态度而气结。
“这是最后的警告,下一次再看到你跟在我后面,我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李云琪平静的说出着几个字,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少年一直不停的吃着羊肉,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你说我要是那一次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会怎么样?”吃饭的时候,刘七忽然问道。陈万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她,嘴里还含着一大口饭。“只是说如果。”刘七嫣然而笑。
“你怎么会不回来?”陈万咽下那口饭,咧嘴而笑。
刘七愣了一下,俄而哑然失笑。
“也是,我怎么会不回来?”
陈万还是傻傻的看着他,刘七伸出筷子敲敲他的头,“吃饭,发什么呆?”陈万呵呵一笑,继续低头吃饭。刘七微笑的看着他扒饭,自己也挑起几粒饭来放在了嘴里。
“你不会真不回来了吧?”陈万忽然抬起头来认真道。
刘七一噎,噗一声将口中的饭喷回了碗里。她抬起头来,鼻子上挂着一粒饭,眼泪都呛出来了。
陈万刷地放下碗,撑着桌子哈哈的笑起来。
刘七哭笑不得的看了他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云琪再来的时候依旧是黄昏,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五个铜钱丢进瓦罐之后,一样的程序,一样的粉端上来。
鸡骨头比昨天要多一些。
李云琪冲着陈万笑一笑,还是延续了昨天风卷残云的吃法。
然而吃完之后她却没有走。
“我要一碗鸡骨头。”她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丢在柜台上。“我这里可没有鸡骨头。”陈万拿出碗,开始深勺子进锅里去舀,口中却笑道。
“呃,那就算鸡肉好了。”李云琪也笑起来。
“给那个人的?”老板用下巴指了一下门外。
“恩。”李云琪头也不回的点头。然后又冲他解释一样的笑道:“一个脾气很怪的小跟班。”
老板无所谓的笑笑,伸手拉过竹篮上的白纱布,将那碗放上去,麻利的包好之后在上面打了一个便于提起来的结,送到了她手里。
“这种地方见到怪脾气的人多的是。”
李云琪点头,微笑着道:“今天你可以提前收工了。”
“这不是开始收拾了?”老板微笑着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筷子。
李云琪点点头,转身施施然去了。
庭院里架了几排竹竿,上面挂着各色的衣服和被罩,长长的白色纱布,还有刘七的各色长裙衣服,走在里面的时候,水汽干了之后衣服特有的那种味道就在鼻间流动,让人舒服得想要打喷嚏。
刘七吧那些东西一件件的收下来,在臂弯里整整齐齐的叠起来。
每一次出远门之前,她总是要吧这些东西全都洗一遍,回来之后,这些东西又会堆起来,等着她回来洗。
男人有了妻子之后就会变得懒惰,记得第一次回来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多的衣服的时候,她气冲冲的去找玉娘诉苦,她就那样悠闲地择着菜叶,淡淡的微笑。
时间长了,居然也变成了习惯了。
拿了一半之后,刘七在庭院里出了一会儿的神采转身进了屋。
就在她走进卧房,拉开柜子把手中的衣服放进去的那一刹那,斜对着她的那一扇窗户忽然破成了一地的碎片,然后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夹着风声斩向她的腰间。
那个人把握了最好的时机:她的上半身伸进了柜子,拉开的柜门挡住了肩和视线,后背体侧空门全露。
可是他忽略了刘七的脚。
在他扑进来的那一刹那,刘七一脚踢在床边的栏板上,然后床头的木板忽然倒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夹着劲风的尖锐箭雨。
那前扑的人根本没有料到有这样的转变,脸收剑的机会都没有,他身上已经中了至少五支箭,机括发出的箭蕴含的巨大力量把他整个人推得后退三尺,轰然撞在窗台上,再跌回屋里来,那些本来只进入身体一半的箭遭那一压,尽数没入躯体,有两支甚至从后背血淋淋冒出箭头来。
刘七从容的关上柜门,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
地上的人已经满身是血,一动不动的仆在那里。
刘七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拉得扬起来。
掠开满是血迹的脸上的头发,这刺客居然是个不错的俊秀男孩。可是刘七对这样的孩子毫不在意,在她的眼里,拿起剑之后,八岁到八十岁的人都只有一个称谓。
“知道她来过这里,你就不该再来。”刘七盯着他的眼睛,冷冷的道。
少年之时瞪视着她,野兽一样的喘气。
刘七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浓浓的恨意。
然后她忽然就生气了。
她抓住那个在他背后露出来的箭尾,然后毫不留情的用力拔了出来,鲜血喷涌,少年发出野兽一样压抑的吼声。“她叫你来的吗?”刘七拉着他的头发,冷酷的问,少年瞪视着她,还是不说话。
刘七的手再次抓在另一支箭上。
“给我个痛快的。”少年的声音沙哑的响起。
“是不是她让你来的?”刘七不为所动的再问。“不是。”少年痛快的回答了。“那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刘七盯着他的眼睛,再问。
“因为你要杀她。”少年眼中的狠厉降了下来,疼痛让他全身都在痉挛,“她于我有恩。”怕刘七不信,他急促的补充。
刘七房下了他的头,开始伸手在柜子里摸索,少年艰难的抬起头来,脸上全是冷汗,“求你给我个痛快的。”他喘息着道。
“有什么愿望吗?”刘七继续在柜子里摸索,口中淡淡的道。“我比较习惯于帮别人完成一个愿望。”刘七见那少年一脸不解的看着她,又解释道。“这是我的规矩。”
少年苦笑,想了一下之后摇头,“我想做的,她已经帮我做了。”
“那就好。”刘七收回了摸索的手,手掌的部位卷着一大团纱布。
“打扫屋子很麻烦。”刘七淡淡的解释。然后亮出了柳叶刀,“你想看着我杀你吗?”她蹲在他面前,皱着眉头对对着她发呆的少年道。
少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刘七轻叹,“走好!”然后手中的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闪电般滑过少年的脖子,她右手的纱布也随即捂上他的颈侧。
鲜血喷涌,立即将那纱布染红。
少年的眼神也在那鲜艳的色彩里暗淡下去了。
杀人很容易,但是杀人之后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在杀人之后还要处理尸体的时候。
刘七拉着少年的两肩,将他从屋里拉出来。
人在丧失了生气之后就会显得无比的沉重,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想想屋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血腥等着去处理,刘七才发现其实在自己的家里杀人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所以她倚在门边,打算休息一下,顺便思考一下怎么处置这个棘手的问题。
少年仰躺在门槛上,眼睛刚好对着外面马上就要落下去的太阳,浑浊的眼黑上面居然浮起一抹鲜活的色彩,刘七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中觉得他居然在微笑——用眼睛微笑。
然后门就被撞开了。
真的是撞开的。
陈万很高兴,推门的力气比平时要大上好几分,所以两扇门打在墙上的声音格外的大。
刘七在那一声响里抖了一下,醒了过来。
陈万的笑脸也僵在了脸上。
两个人就那样静静的站在庭院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轻轻的响,像刚刚涌起的潮水抚过沙滩一样,然后随着天色渐晚,那潮水越来越强烈的拍打在沙滩上,轻轻的沙沙声变成了潮水冲击的回响,最后变成了拍打堤岸的大响,有如雷鸣。
陈万手里的那个大竹篮在那一声大响里坠落在地上,雪白的,颤巍巍的粉条散落一地,却一点沾染灰尘的迹象都没有。
然后陈万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还是蹬着脚连滚带爬的逃出门去了。
刘七蠕动着嘴唇,那一句呼唤的话最后还是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大门在风里轻轻的晃动。刘七在回头去看,那少年还是躺在那里,眼睛上的色彩还在,依旧是那个微笑的眼神。
她用十年经营起来的东西,他只用那一个眼神就打碎了。
再次见到李云琪的时候,刘七已经三天没有睡觉。
她在家里等了三天。
三天里一直不停的下雨。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她想,他也许是在店里也说不定呢。于是她拿起那把已经很久不用的伞,悠悠的出了门。
店门关着的,李云琪拿着剑站在门口。刘七看了她一眼,拿出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李云琪也跟了进来。
三天没有人来照顾,这个店酒显得格外的脏了,以往这个时候,即便是下雨,店里也是很明亮的,但是现在看来却说不出的昏暗。刘七沿着柜台一路走过去,抚摸每一件她的手能够得着的的东西。瓦罐,空竹篮,光滑的柜台,冰冷的大锅,木头的锅盖还有不上锈的厨具,她一件件的摸过去,好像盲人用手记住所有的东西一样。
这么些年来,那些东西已经深深的埋在她的心里了,她曾经以为她对它们的感觉已经超过了对自己的刀的熟悉。可是现在一件件的摸过去的时候,它们却畏缩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被深深的藏了起来,她只能感觉到冰冷。
冰冷到骨髓都在颤栗。
“对不起。”李云琪在身后哑哑的道。
刘七回头看着她,直愣愣的看了半晌,才缓缓的道:“我用十年的时间,才得到这些,可是昨天,他却夺走了一切。”
李云琪哑口无言。
“明天,雷峰塔。”刘七淡淡的留下这五个字。
李云琪点头,转身要走,她却把她叫住了。
“有没有兴趣去喝酒?”她嫣然而笑,三夜不眠的疲惫忽然之间就消失了。
李云琪迟疑了一下,然后微笑着伸出了手。
“终究都要这样的吧?我不过是去做我该去做的事情而已,我知道有些东西总是需要有一个有勇气的人去开头的。”
“你有没有想过死?我时时刻刻的想,我们对于他们来说到底算个什么?我们只是工具而已,我们还锋利着的时候,就让我们去杀人,当有一天我们生锈卷口,再也砍不进肉体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我们抛弃。”
李云琪已经喝得有些高了,她像个没有骨头的人一样朝前倾着身子,几乎把脸贴到刘七脸上。
“你知道吗?不仅仅是我们杀不动了,当我们太锋利时,他们也会害怕,千方百计的吧我们弄钝,实在弄不钝的时候……”她神经一样的吃吃笑起来,伸手点了一下刘七,“他们就会找到你。”她打个酒嗝,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你知道吗,他们在使用我们,把我们当成了没有生命的工具。”
“所以我要杀了他们!”
她重新坐下,扑到她面前,“我找到了开钱的人,然后杀了他。”她吃吃的笑,
“你知道吗?那个人是江南的大侠,他花钱杀的人是他的哥哥,只因为他的名字要在他之后被叫出来。”她嘿嘿的笑,“可惜我还没去,他就忍不住了,他杀了他的哥哥家里面的所有人,有个孩子逃走了,然后他托人又来找我……”她拿起杯子仰头喝下去,“我就把他杀了。”
她摇晃着,好像马上就要倒地了一样,却还是哈哈的笑起来了。
刘七冷冷的看着她,面无表情。李云琪摇晃着,鼓着嘴看着她,“你请我喝酒,现在却什么都不说,没意思。”
然后她有开始自斟自饮,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曾经爱着一个人,但是要见到他非常的不容易,所以我总是让自己不断的受伤,然后去找他医治,每一次我弄上自己的时候,都疼得死去活来,可是想到在他那里休养可以天天见到他,我就什么都毫不犹豫的做了。”
“可是那个人医术很好,他每一次都能很快的治好我的伤,而且再大的伤口经过他的医治也会没有一点疤痕。”
“后来我就不去了,因为即便是痛到骨髓里,我离开他的时候也会完好无损。他只是个医者而已,眼睛里只有伤痕毒药还有痊愈,他永远都不知道,他让我身上一点疤痕都不留,那只是在加深我的痛苦。”
“所以我决定离开影堂,永远的忘掉那种痛,又或者,只求痛痛快快的痛一次。”
她忽然疯狂起来了。
“与其不断的重复那种没有希望的痛楚,还不如热辣的活一场,我不愿意一辈子都做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可怜人。”
她大喝一杯,然后泪流满面。
“我只想让她知道,我不只是个只会受伤的平平杀手!”
“我也是人!”
做个杀手有什么不好呢?不做杀手又有什么好?
他们把你当工具,但是同时你却拿到了那么多的钱呢,那些钱已经足够你在拿不起刀之后好好的活下去了。
是啊,我是傻。
我只知道,从我知事的那天起,我就是这样子生活的,取人性命,拿钱走人,等待下一次任务,你以为我还有什么样的复杂追求?没有,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拿起刀杀人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你安静的生活,然后等待结束。
知道吗?还有一年的时间,我就结束了,那时候我会找一个自己都再也找不到的角落抛掉手中的刀,然后回去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只会给丈夫洗衣做饭养孩子的老实女人。
你想我做什么?
我只是个在那里长大的傻傻的小孩子,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我为我自己活着,这就够了,就算是嫁了人,也是为我自己活着。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了,只是没有去面对的勇气而已。
我只是个傻傻的希望安宁的女人而已啊。
五个铜钱,一个一个的丢进瓦罐里,清脆的响声三丈之外都能听得清楚。
如果不吃肉的话,只要四个就可以了。
四个铜钱丢进瓦罐,响声清脆,刺激着三丈之外陈万的耳朵。
李云琪站在门口,微微而笑。
“不要肉,一半粉条,汤多一些。”她缓缓道。
老板微笑,点了点头。
李云琪收了伞,把它靠在柜台边,然后挑了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外面在下雨,一个客人都没有。
老板很体贴的把鸡汤上面的油膜荡开才给她乘上,米粉很少,绿绿的小葱漂浮在灰褐色的汤上,既不清淡,也不浓郁。
李云琪挑了一条,细细的嚼,然后吞下去。
然后她站起来就走了。
老板张嘴想要叫她,眼光却被牢牢的吸在那碗飘着绿绿的葱花的白瓷碗上。
很多年前,也有个这样的客人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