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那？”半坐在山坡的少女，声音，似有些轻颤。
“不知道。”少年笑答。
“那为何要走？难道是我们唐家待你不好？”
“恰是因为太好，我才不得不走。”
“我不懂。算了……反正你一向如此；别人的事，你总能知道一点，自己的事，却从不让人知晓一分。”少女轻叹，拨去浓密的长发间细草的残屑。“你可以走，但是我有个要求，你必须带我一起走。”
“你甚至还不知道我要去往何处。”
“我不管！总之，你必须带我走。否则，我唐芳发誓，就是死也绝不会让碧天雁踏出唐家堡半步！”少女的脸上满刻着执拗，坚决的甚至让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好吧。”果然，少年轻轻点头。“既然天雁也舍不得唐四小姐就此香消玉殒，你可以跟我来。”他说着，已经伸出了手。走？又或是逃？走，似乎太过匆忙；逃，本不该如此潇洒；天雁飞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带走了那颗最耀眼的明珠。
……
“在碧天雁之前，还没有一个人能轻易化解唐家堡的机关同时还能躲过所有暗哨。即使最危急的时刻，也没见你哪怕皱一下眉头，你这个人，似乎永远都不会紧张。”
“四小姐说笑了，如果碧天雁真的不会紧张，大概他也就不会离开唐门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少年语气忽然一变，嬉笑戏谑的问道。“一向活泼伶俐的唐四小姐，今天到是寡言的很。”
“要是能把这你这套没心没肺的功夫学会一半，本姑娘大概会陪你多说上几句。你可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唐家堡，而且连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么说唐大姑娘已经后悔了？”
“你可见过本姑娘后悔？”
“没有。唐大姑娘虽然不曾后悔，可碧天雁却已经后悔了。”少年说着，耸了耸肩。“自从离开唐家堡，唐大姑娘的手，就没放开过天雁的衣袖。”
“那……那又怎样？”借着黑夜朦胧的月色，少年看到少女微有些发红的脸颊。“那可实在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了，我本以为自己是空无一物，一身轻松的离开了唐门，没想到却还是不得不背上这么一个大包袱。”
接二连三的被少年出言戏弄，少女却并不显生气，反而调皮的浅笑着。“这也是事出无奈啊。你知道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是不是碧天雁的嘴？”少年苦笑。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碧天雁的嘴里什么时候有过实话？你一脸正经的说要带我走，心里却不知道有几个弯窍，本姑娘若是松了手，你定是要逃跑；以你的脚力，慢说是本姑娘，就是找遍整个唐门，也未见有人能胜过你。”
“难怪别人总说，唐家的四小姐虽然一副男孩脾性，人却聪明的很，他日必成大器。”
“别人？这话除了你碧天雁，唐门上下还有谁敢明说出来？看，我没说错吧？”少女说着，自得的扬起了脑袋。
“好吧，这句没错。不过可惜，上一句却错了。”少年说着，忽然抓住少女的手，同时加快了脚步，乱舞的疾风中，少女的耳中，传来少年零落的声音。“既然你已经随我离开了唐门，我就绝不会放下你独自离去，否则，大概会有很多人会死。”
“有人会死？谁？”
“唐门的人。虽然我不想杀任何一人，但到那时，他们若不死，我就只有死了。”
“这……你别吓我，真的有这么严重？我知道，虽然背叛师门是重罪不假，但是爹爹一向对你青睐有加，怎会……”
“这五年来，唐堡主一向待我很好，而且他也知道……所以，若我只是背叛师门，不会；若我不仅背叛师门还拐走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或许也不会；但若是我不仅背叛师门还拐走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更偷走了唐家镇门的暗器，那就一定会了。”
“‘天罗地网’是我从密室偷出来……原来你早就知道。”
“可惜，我察觉的时候，大概已经没办法后悔了。既然肯定不会再回唐门，也就只有跑的越远越好了。”少年说着，脚下再快一步，脸上却已消去了最后一丝轻松。“你听到声音了么？”
“没有，我只听得到风声。”少女喊道。“是什么声音？”
“追兵。”
“怎么会如此快？论轻功，全唐门绝无人及得上你。”
“碧天雁的脚力虽好，可终究是长了一双人腿，大概会比奔马慢一些。何况……这实在是十三匹好马，很好的马。”
“十三……夜行。”少女脸色微变。“是叔父们……爹爹为什么……”
“‘天罗地网’出世，足矣震动江湖，觊觎之辈，必不在少数。且不论唐门脸面，唐堡主全力追击，实在也是为了唐四小姐。”
“我做事欠考虑，给你添麻烦了。”银牙轻咬，踯躅着，向来不曾认错的少女，还是低下了头。
“天下的麻烦若都是如唐四小姐一般，碧天雁大概还是愿意多背上几个。”只片刻，无羁的笑容又回到了少年脸上。“开战后，决不可离我太远，否则要破十三夜行雷火阵，唯有‘铁翎箭’一途。”
“‘铁翎箭’……”少女喃喃道。一支长约一寸七分的短箭，一支从不为天下所知的兵器，但在蜀中唐门内，却早已是公认最凶险的杀招。五年前，不知何来的少年，拿着这样一支短箭，一身风尘的出现在唐家堡前，声言要拜入唐家门下。眼见着那支无尾无锋的箭和少年平平无奇的执箭手势，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可一言不发的唐傲却毫不犹豫的将这个不知根底的男孩带回了唐门。五年，身为唐门弟子，少年为唐门参与大小十余战，他手中这支一寸七分的短箭，也俨然成为了恶魔的化身。无论如何强大的对手，多么危险的战局，绝没有人能抵挡铁翎离手的刹那划破空气的呼啸。例无虚发铁翎箭，是天空中的第一道闪电，是摧毁一切意志的死亡……“你……”少女不敢再想，当铁翎出手，刺穿彼岸的灵魂，飞舞的鲜血……
“放心，若非万不得以，铁翎箭绝不出手。”少年说、少年停，他分明感到少女抓着他的手，又加重了力量。“谢谢你。”他说着，锐利的双眼已望向茂密丛林之外，隐约穿行的身影。
夜，很静。即使少女并不十分灵敏的耳朵，也听得出，马蹄叩击泥土富有韵律的轻响。群林茂密的枝桠乱扰，落叶纷飞。十三骑黑驹，自四面八方来，将两人死死围在中央。
勒马缰，马步停，马上人不动，碧天雁亦不动，只是明亮如炬的双目，环顾四周。夜，很静，只听的到马的喘息，和落叶摩挲的轻响。十三名夜行客，十三件夜黑衣，十三张乌黑的面纱，夜越黑，窒息的压抑。
“唐风先生。”合拳，碧天雁向阵首人一拜。
“碧天雁。”黑衣人亦回礼，腾身、踏马借力，唐风骤然而出，冲击的力量，鼓起风动，扯碎一片片枯叶，断裂的声音，刺破了夜色宁谧。一步踏前，迎向唐风迫近的掌力，少年亦回击一掌，双掌交集，呼啸的风势，停；再没有一丝力量，能振起少年的衣带，静止、神秘的夜色，再回幽静。少年的脸，犹有笑意，再前一步，唐家十三夜行具现凝重；滴水落湖的清脆，唐风凌空的身躯再翻飞，一跃落回马背，面色，些许不常的潮红；少年仍自立在原地，风、依然不曾吹动他的衣带。
十三双眼，目目相顾；强若碧天雁，唐门皆知，但少年竟已达此种程度，仍远超于众人预料。
“请。”再合拳，碧天雁缓步退回唐芳身侧。
“七师侄好本事，大哥当年许你入门，果然没有错看。”几次吐纳，唐风内息已复平常，朗声问道。“铁翎箭呢？你的铁翎箭呢？”
“既然诸位师叔伯有诸多顾虑，不便祭出雷火之阵，晚辈天雁断不敢贸然以杀招相敌。”
“好。”字未吐尽，十三夜行客齐动。雁亦起舞，少年的身躯，诡异的拔地而起，迎向十三条迅捷的身影，十三记不同向的扑杀，一力相敌。
呼喝、拳脚相击的轻响，一闪即没，消逝在林木轻慢的晚风。青衫旋舞，卷起的风吹散了落叶，散碎零落的叶雨中，十三条身影散开、腾翻，压住步伐，各自退回阵脚。乌纱下的面孔，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在遭遇过的无数敌手中，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如此：足不沾地，在空中辗转一连出手十三招；更没有人，可以一人一击，谈笑间点退十三夜行的攻势。阵中的少年，风……还是未曾带动他的衣衫。
“天雁……”
“请四小姐先回避片刻，走的越远越好。”相识五年，少年的声音永远是欢笑的，从未像今天，有过这般寒冷。他的站姿不变，但少女却看得出，他的身体，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十三个人，十三双手，在指间交错转还的乌亮弹丸，雷火夺命之势。“风四叔！”少女惊恐的呼喊，无人来应，战，势在必行。本来……一切不该走到这一步，但武人的尊严，怎能容下一击既败的耻辱？不接受、不信服……再尝试，必须捍卫的尊严，就要用命去挑战。
“何必如此？”少年仍笔直的站着，站在雷火阵的正中，手，未动，但……撕裂天空的第一道闪电，铁翎飞箭，例无虚发……
“够了，到此为止。”穿过树林的声音并不大，但已经足够传入每个人耳中，制止一触即发的死战，一身褐衣的高大汉子，已疾步走入阵中。
闪电消逝，箭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年的身形又复既往的松弛。“师父。”少年说着，向那大汉拜去。
“大哥。”“爹……”只是向众人略略点头，大汉目光却从未离开面前的少年，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从未看懂过的人。“天雁，你随我来。”他突然说道。
“是。”少年的回应没有一分犹豫，他已经跟上唐傲的步伐。
“爹，‘天罗地网’是我……”“爹知道。”未等少女话完，一只粗糙的大手，已轻轻拂过她娇小的头颅。“放心。”唐傲说着，已从她身侧走过。
“可是爹……”少女本还想争辩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又一只手，柔和的触感，从发梢蔓延，一直传入心底。“放心。”少年望着她，微风般和煦的笑着……
多么长的路？碧天雁记不清，或许唐傲自己也记不清；他们实在走了很远很远。路的尽头是哪里？碧天雁不知道，但唐傲知道。当他想清所有的问题，他就停，少年也停。“芳儿那丫头，真是被我宠坏了。给你平添许多麻烦，莫要介意。”大汉含混的揉着自己的脑袋，说道自己的小女儿，这位名震一方的高手，总显得有些木讷。
“这次天雁也未免太胡闹。”
“从五年前我把你带进唐门开始，还是第一次见你谦虚。”唐傲惋惜的叹气道。“非走不可么？”
“是，非走不可。”
“从你来的那天，我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
“师父……”少年已垂下头。
“还记得五年前你初到唐门，声言要拜入我门下，单凭你执箭的手势，我知道，你定然身负绝艺。方才你与老四他们一战，用的虽不是唐家功夫，但我看得出来，你也绝没有使出本家的路数。在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这个问题，实在已经困扰了我很多年。”
“这个答案之于唐门，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请恕天雁……”
“罢了。”索然挥手，将所有未解的疑问，都抛向九霄云外，为了唐门长立于江湖，有些事，本不该深究。“当日你尊我一声师父，今此别过，还做不做数？”
“当然。”
“那师父的请求你应是不应？”
“当然。”
“那就好。”唐傲的手，又不自觉的搭在头上。“你就此离开唐门，芳儿那丫头定不肯与我一起回去唐家堡。从今以后，在江湖之中，你要代我保护她，决不可让她受半点伤害。”
“好。”
……
人，已经走了很久，幽深小路的尽头，杳无音讯，少女惊惑难定的步伐，怎么也不肯停歇。“担心谁更多一些？你中 文首发爹还是碧天雁？”十三人中，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六叔叔……”
“芳丫头不必紧张，你爹绝不会与碧天雁为难。”男人说着，也摇了摇头。“老大虽然长相不那么精明，却是在是唐门上下最懂得利害的人。很早以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绝不是碧天雁的对手。”
“人……已经回来了。”许久未开口的唐风说道。远处的身影渐近，一老一少，一褐一青。
“老四，我们走，该回去了。”人未至，风，已送来了唐傲爽朗的笑声。
“‘天罗地网’呢？该怎么办？”
“神兵铸成，终有现世之日。诸位可否给唐傲个面子，就将‘天罗地网’交与小女？”
“既然如此，全听掌门师兄决断。碧天雁，芳丫头以后就交给你了……”
“诸位前辈尽可放心。”少年说着向唐门诸人一一拜过。
……
十三骑快马，十四人，渐行渐远。早被设计好的结果……最后，还是让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和唐门绑在一起了么？少年苦笑着望向不远处的少女，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就交给我吗？……“以前有没有人说过？唐四小姐脸红的时候，很好看？”他的笑，永远戏谑的不带一丝紧张的痕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