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有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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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少年

    温酒渐冷,少年兀自坐在桌前,看着风带走它的最后一片余温。

    日出日落,多少次天地轮回?今夕何年?说不清,记不清。

    多少杯温酒冷去?多少故人不在?酒有多冷?能比心冷?若能,可感受到这副躯体,一丝寒冷?杯中冷酒,一饮而尽。

    人声鼎沸,万籁无声。静与动、光与暗,简单而又无奈的轮回,夜已深,酒客三三两两散去,一片陈藉,店家正在做着最后的忙碌,以迎接新一天的晨。

    酒肆已打烊,只是少年仍在。

    (二)老板

    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声轻轻地叹息。这家酒肆落于城东,算至今日,二十春秋。二十年,中年迟暮,小小酒肆,人来人去,见过江湖太多伤心事。

    江湖总有断肠人。心与身,破碎撕裂的痕迹,那么清晰。肝肠寸断的痛,谁也救不了,再好的郎中、再神奇的药,只能任由着灵魂滴血,破灭。有多痛?多么难以忍受?需要酒精来麻痹。醉梦里,不知身在何处,踉跄着,唱着醉生梦死的歌,跌倒在街边的水沟里,而后,就再也不曾出现。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命,如此无奈、如此悲哀。可老人却分明感觉的到,这孤坐在桌前的少年,与他们不同。酒有着无穷的魔力,可以泯灭去人的最后一丝英气,终究化成一滩泥肉,枯朽老去。可少年却不曾老,即使饮下再多烈酒,即使烂醉的倒在桌前,总有一股气没有泯灭。这个人的魂,比他摆在桌边的剑,更像一把锋锐的凶器。

    他是谁?想做什么?老人努力的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想这些。二十年摸爬滚打,老于世故的人明白,这江湖中,总有一些事,不是他这种人能够揣摩的。何况,“江月”的主人已经出了足够买下他一百家店铺的钱。“只要是他想要的,尽管他满意。”持刀人冰冷的声音,至今还保存在他耳中。

    让他满意,说来简单,不过几坛浊酒。“客官……”他小心的向少年靠去。

    “可还有酒?”

    “有。”

    “再打来些。”

    (三)江月

    江月是西门筱月的江月。

    江月并不是江湖帮派,但在江湖中,没有任何人敢轻视这股它的存在。它已成为一个符号,代表着天下大多数人梦想的极致。

    有人说,西门筱月这个名字本身就有着一种魔力,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有着被众神赐福的力量。八年前,在世人不觉间,那个惊才绝貌的少年横空出世,从不名一文,短短八年,江月旗下商号已开遍大江南北,仿佛朝夕间,聚敛起倾城敌国的财富,西湖之畔,建起同王侯宫廷般的“江月”;长笛飞歌,西湖之上,佳人美酒如梦……

    仿若仙境,如神话传说。

    (四)邓离

    曾几何时,狂刀镇天邓离,是一个令天下刀客胆寒的名字。传言,很多刀客只是见到他握刀的姿势,便弃刀而去,终生不再言刀。

    他是个冷漠的独行者,自出江湖,便在一个人流浪,直到七年前,他遇到西门筱月。

    西门筱月是有魔力的,也许对这句话最深信不疑的人就是邓离。谁也无法解释,只是一杯酒、一句话,就能让这高傲冷漠的刀客,长岁左右,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侠客的名,就像抛向江湖的石,在空中划过华丽的轨迹,在江湖中溅起涟漪波动,阳光之下。绽发出绚丽的光彩。但石如江湖,再大的涟漪,一旦沉寂,终归平复。七年光阴,已可以使天地淡漠,江湖中,再不见狂刀镇天;有的,仅仅是西门筱月身后,那名白衣持刀人。

    “邓先生,少主请您过去。”

    颔首,起身。恐怕现在,江湖中,也只有江月之内,还有人记得,肯尊他一声“邓先生”吧?淡然的笑,名,本不值一提。

    多少年,独行与孤旅,只因心中有一种呼唤,去寻找本不存在于凡世的安宁,再听不到尘世的浊音。

    所以他遇到了西门筱月,所以他甘愿于西门筱月身后捧刀,这个人,这座“江月”,有着不属凡世的雍容。

    本来一切安好,只是近几日,本该已落定的石,又搅起了水波。自从他再次见到那个像剑一样的少年开始。

    他知道,这柄剑,指向何方。

    路,已经走了很长,该了结的,终究无法逃避。

    (五)西门筱月

    “还有三天。”西湖歌舞不曾休,半举金樽对斜月,三日之后,中秋,月满,团圆节。一片怅然。

    十余年光阴,不过一弹指。故事怎能忘,刀光剑影斩天骄。今中秋又至,却不见高堂,只于下兄妹二人,相吊形影,莫不凄孤。江湖总有痴儿女,空梦好,只是江湖——本不浪漫。

    太多鲜血,太多悲凉,江湖无梦,人魂寂灭。

    所有死亡,都要用鲜血埋葬。要流多少血?无人敢想,无人敢做。那么,西门筱月,天选之人……

    “少主。”

    “阿离,你来了。”笙歌燕舞消歇,高楼小阁,一弯斜月,散入窗棂。

    “少主找我?”

    “是。三弟……知秋他这几天过的如何?”

    “自从到杭州,他就住在城南老张家的酒肆,这些日子,未曾离开酒桌半步。”

    “原来知秋也会过这种嗜酒的日子。”笑,西门筱月笑了,很开心的笑,他知道与碧天雁这一赌,他终究赢了,人怎能没有伤心事?“只是,他实在是不太明智。即使再善饮的酒客,酒精终究会麻痹他的神经,影响他拔剑的速度。阿离……你说知秋,会不会慢?”

    “不会。至少今日,他的人,还像一把剑。”

    “很好。如此,这一战,西门不过两成胜算。”

    “本是如此。所以我不懂。”

    “不懂什么?不懂我为何应下中秋一战?不懂以江月的势力,我何不告知天下,张知秋已至苏杭?”

    “是,若以天下敌之,张知秋不过三刻性命。”

    “好像是这样。”

    “可你没有这么做。”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无法逃避的。凡人,是不能选择命运的。何况,西门筱月本不会败,这个名字,实在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梦想怎么会死去?“

    “……”

    “四年前,谁能想到,当日落拓江湖的少年,今时已是剑中翘楚,这岂非命运对他的眷顾?同样也是命运,注定这一战不会公平——张知秋的心底早已种下了魔的种子。”

    “他胸口的五个指痕就是他心中的魔?”

    “‘鬼王’,这个名字,就是他一生也看不破的业障。”

    “我懂了。”

    (六)张知秋

    张知秋醉了,又似乎醉的不很彻底,或者说,从不曾醉。

    一醉解千愁,若醉了,便不会有仇怨?多少酒可以醉人?为何桌边杯盏愈多,心中的那些纠结痛苦,愈是明晰?

    “世人之语,不可尽信啊。”苦笑,一点寒月的芒,灼痛了惺忪的眼。“还有三天吗……”

    中秋,中秋,多少痛苦的回忆。胸前,像诅咒一样的五道伤痕,又仿佛撕裂开来,喷发出那些恐怖。四年前,中秋,鬼王约战潮山一门,那一战,他失去了家,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所有师兄弟,留下了胸口,这可怕的五指。四年前,他被迫离开潮山,踏上了陌生的江湖路;四年前,他遇到了西门筱月,将他带出死亡的梦魇,指引他在未知的道路上飞步流星……此后诸事,纷纷扰扰,记不大清,只是“江月”居内,对月小楼,义结金兰,犹如昨日。

    “大哥……”西门筱月,若没有他,或许张知秋至今也不过是碌碌众人,他感激他,尊敬的甚至带着一种虔诚。直到那一夜,他倒在武当紫青道长的鲜血中,巨大的陷阱为他罗织,死亡一步步紧逼,真相一点点清晰。鬼王……西门筱月……华丽的外表,掩饰着何其恐怖的内在?多么惊天的阴谋?大河前的诀别,别无选择,亦义无反顾。

    英雄剑伐天下恶,本不该有犹豫,只是……“大哥啊,大哥……”痛苦的叹息,四年,一切一切,点点滴滴。人若无情,人若忘情,谈何容易?

    又一坛老酒落腹,或许张知秋是真的醉了,瘫软的倒在桌前,梦里,又见到那片,散入江南的落叶。

    (七)落叶

    梦中的蝴蝶非蝶,梦中翩然的一叶,自然也不仅仅是一片落叶。

    落叶是少女的名,西门是她的姓,江月的小主人,西门筱月的同胞妹妹。

    十七岁,梦一般美好的青春,娇美的容颜。天之骄女,谁人言?西子湖畔一叶舟,却惹天下寻梦人。

    “梦?”若是梦,总会醒来,当江月落成,“鬼王”悄然将双手覆及江湖,她已明了。万千富贵,一切不过一场空梦,梦醒来,本无一物。“只余下三日……知秋,想必,你已经到杭州了吧?”当日大河之畔,决然而去的少年,她知道,当他归来之时,握于手中的剑,将是刺破这梦幻泡影的冷酷针芒。

    “哥哥……”

    “叶子。这么晚,来做什么?”他的言语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清冷的月光下,少女看得清,那张猩红的鬼面。“鬼王”,西门筱月,这名个字所带来的全部光明反面,在地狱中呼号的魔鬼。

    自从得到张知秋已抵苏杭的消息,他从未离开这间对月小楼,也从未除去鬼王的面具,在这空寂的小阁里,将杀意集生到极限。张知秋,面对这今生最大的强敌,不容有半点疏忽。

    “哥哥!”少女突然跪倒在他面前,泪水止不住的从眼中流淌。“不要和知秋决斗,好么?”

    “叶子……你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已经不可能了。哥哥有哥哥的路要走,知秋有知秋的大义要捍卫。可偏偏这俩种意志,势如水火,本不可共存。既然二者必取其一,那么除了决死一战,没有更好的办法。”

    “哥哥明明知道,要走的路只能向着毁灭,每一步都在摧毁一切!自己的命,张知秋的命,天下人的命,在哥哥眼中,有多渺小?”

    “在筱月眼中,命本不该渺小。可惜,西门筱月不仅仅是西门筱月,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梦,总会覆灭,江湖,要血来埋葬。”

    “真的不能收手么?哪怕……是为了叶子……”

    “叶子,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从山上滚雪球么?起初,我们推起的雪球很小,滚动也很慢,但它却能不断吸附周遭的冰雪,膨胀、加速,变成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止的灾难。我们还因此惹了很大的祸事呢。现在的江月,就像那颗变大的雪球,覆水难收。”

    “可是……”少女还想争辩些什么,鬼王却已低下了头颅。沉寂,月入云端,遮去最后一点星芒,小楼对月,黑夜无边。少女知道,梦,已经碎了。

    (八)尽

    少年醒的很早,天边刚是一片灰白的颜色,这街角的小屋门前,冷冷清清。

    头很疼,本来烂醉的人是不该起的那么早,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睡,有些事是必须_38605.html发生的,冥冥中自有天定。一片落叶,模糊了他的眼。

    “知秋……”少女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他变的实在太多,饥瘦容貌、褴褛衣衫,如此落魄潦倒,竟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但她毫不怀疑,眼前的落拓酒客,就是自己朝思夜想的人,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不曾浑浊一份,透出的魂,从未有半点犹疑。他还是他,一如四年前初见,那个锋锐如利剑的少年。

    少年抬起头,闪过刹那的火花,错愕与柔情,这一刻,千言万语,说不尽,诉不出……终究,烈火熄灭,“你不该来。”满腹温柔,化作冰冷的利剑。

    “是,我确实不该来。”少女说着,缓缓坐在他桌前。“但我却必须得来,若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叶子就不得不来。”

    “叶子,你知道……”

    “叶子知道,叶子明白。只是……就没有另外一种结局么?”

    “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别无选择……我懂了,一切本该如此。”少女忽而大笑,仿佛是知道了世间最可笑的真理。“哥哥有哥哥的天下,知秋有知秋的大义,你们都是英雄,随时可以为志向拼个你死我活。那叶子呢?你们可曾想过,你们是叶子仅有的亲人,不论你们谁败了,你们要叶子怎么面对活下来的人,他又该怎么面对我?”

    少年缓缓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却终又不知从何说起。“对不起……”抬起的手,滑落。

    “不要道歉,知秋。你和哥哥,你们两个,我实在不想听见任何一个人,对叶子说‘对不起’……不过似乎,没可能了。”言毕,少女努力的笑了笑,张知秋分明看到,这海棠花般的笑容,有多么惨烈。

    “叶子……”

    “好了,该回去了。知秋……叶子的命是哥哥给的,所以叶子还是要站在中 文首发他身边,叶落终究是要归根。”

    ……

    又有多少烈酒灌喉?望着少女消失在长路尽头的背影,再不归来。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而今,叶已尽落。眼角滚过的晶莹,谁的泪?为谁流?

    (九)中秋

    叶落凋零,秋意瑟瑟,满厅灰败,尘泥腐朽。

    一抹斜晖于照,西之湖畔,亭台小榭,少女在歌,翩翩一舞,正似那一片无根的飘叶。

    有多少爱?有多少恨?骤然想起小时母亲说起年轻时的故事:他是名满天下的剑客,她是无依无根的孤女,只是一座荒庙,一场萍水相逢;他要去远去华山赴约,胜既可凌绝于天下剑客;她不知自己将往何方,能否为明日的住行付账。临别时,她为他一舞,相逢即缘,当祝凯旋。可他却看出了她舞的孤寂,歌的悲哀,于是,他放下剑,握住她的手,从此绝迹于江湖,功名利禄,一笑而过……

    很多事,懂与不懂,只是一瞬之间。忽地,嫉妒起母亲,因为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懂得她的舞、她的歌。而今天,她亦在舞,在歌唱,像至死方休的春蚕,可是谁懂得?谁来化解,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哀愁……“汗青自古英雄路,气吞山河,风追万里魄;却冷身后红颜没,发花鬓白,芳华先君老。”舞已尽,声已竭,夕阳落处了无痕。

    静夜无歌,那一轮无情的满月,渐向正空。漆黑的幕,那些遥远的在远方闪烁着,是什么?离人的泪?何事长向别时圆?少女轻轻拔去发钗,任凭满头青丝,如银河瀑布般倾泻……

    正月夜,对月小楼,西门筱月缓缓仰起头,唇边,依旧是那一抹如魔鬼般艳丽的微笑。“你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