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着,瓦楞间的雨水还没有滴尽,沉音颗颗坠入耳内。天边的那弯月越来越明晰,等再暗一点,这座城就会掌上千盏明灯,柔情迤逦地邀请世人看尽这一夜花火。
乱云低薄暮,一颗青星升起在窗格间。冷雨不再敲窗,晚霞缓慢流金,哪里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慵懒旖旎。霞光返照,照得玻璃如金黄琉璃。碧瑶记得,在很多年前,柳家村的傍晚也是这样子的。
在村头玩泥巴,弄得满头满身的泥,娘不打不骂,拉着她进屋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娘刚为她换好了一只袜子,有人在门外喊潘惠英,娘出去了,另一只就让她自己套上。无论碧瑶怎么穿,自己套上的那只袜子就是没有温热的触感。那是娘手上的余温。记忆里只剩下这丝敏感的触wWw.觉,时时翻起那早已模糊的影像。
姐姐秀丫从外面进来,挪条凳子坐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扒起了海碗的白饭。她的辫子长长的,垂到腰下。
似乎自己刚刚出生,姐姐就和她开始了漫长的疏远历程。再长大点,有了回忆时,碧瑶就只记得姐姐那抹瘦得令人担忧的身影,还有她那双时时刻刻透着惊惧的眼睛。
傍晚的炊烟袅袅,娘在喊:秀丫——!
林静影歇斯底里地: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我恨他们!
近十年了,如果娘还活着,或许早见面了。她怎么没想到呢?本来就模糊的视线被新至的情绪拨弄得更加恍惚迷离,碧瑶的心思没从像此刻这么细腻过。痛快地哭过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张着承载情感负荷的热度,人安静下来,只有冷嗝微微刺痛胸腔。
傍晚昏蒙的情调渲染了明白无误的沧桑和伤感。秀丫,人家现在叫林静影,林秋生老爷的宝贝女儿。
阿瞒轰天雷似的敲叩声停了,叭叭叭的脚步声蹭向楼梯。他沉实的脑袋永远转不过弯来,碧瑶根本没上门栓。一阵静默后,笃笃笃的三声叩,门把旋开,爽洁的清风扑入房内,进来的是段睿。
阁楼内有些闷热,段睿微皱了下眉。人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留他一个缄默的逆光背影。段睿能猜得出此时碧瑶的脸部风采,定是雷雨过后的沟壑纵横,落花残叶沉浮不定。他顾她的面子,没有转到碧瑶面前去仔细观瞻她那张伤心的脸,只是在床边坐下,心想着该说些什么。
段睿坐下,能看到她的侧脸,忽一下子,碧瑶就转过脸去,拿后脑勺对着他。段睿笑笑,伸出根手指,勾起床上的小包袱,故作随意地问:“就打算这么走了吗?”
听声音才知道进来的是谁。碧瑶擦去泪花,动作快速而轻柔,她不能揉眼睛,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双眼肿得像桃子。
半晌也没等到回答,段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上到这阁楼里来,是出于可怜她,还是出于她是自己女友林静影的亲妹妹?想到林静影,段睿有些落寞,他枕臂躺下,旋着小包裹玩儿。
房内渐渐地暗下来,疏朗的光华逐渐凝聚在悬在空际的那轮孤月上。江轮的鸣笛声浩长地拉响,段家门口的煤油街灯亮了。
段睿想着林静影,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把小包裹放好,嘴里油腔滑调地说着,嘲弄的口气,更像是对自己郁闷心情的宣泄:“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是尤嫂花了钱从荐头店买回来的……”
这句不合事宜的话像把带了尖钩的刀子,重新剜开了碧瑶刚刚闭合的伤痛。碧瑶突然哇地哭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得浑身乱颤,哭得声嘶力竭,毫无顾虑地让泪水宣示她的心境。
正在园里覆土的阿瞒抬头:“咋又哭了呢?”
段睿被碧瑶的哭声惊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闯祸了,极度后悔刚才不经心的言语,他从床上坐起,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思来忖去,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你知道……尤嫂跟我爷爷很多年了,他们这一辈就是这种思想……其实,”他套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大家都是平等的。”
他不擅于安慰人,更不擅于自我检讨,寥寥几句就没了词。碧瑶还在哭。无奈,段睿掏出口袋里的两张戏票,讨好地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我两张戏票,这样吧,我请你去看戏……”
碧瑶终于转过脸,她是猛地转过来,通红的眼眶,一脸的泪水,叫人看了心惊。段睿愣在那里,看她那样子又不像是答应。
碧瑶冲着他喊出两个字:“你滚!”
段睿在瞬间敛了所有的歉意,说出刚才的话已是放下身家,岂料她又是这副德行。他的火也上来了,站起身,咬牙切齿地:“你这脾气!”其它多余的话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愤愤地离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