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礼平日接触的大多是古板沉闷的酸儒或者是无赖八旗子弟,如今见这查开疆人物风流,言谈幽默洒脱,举手抬足之间只见豪爽意气,不见庸俗莽撞,心中更是欢喜。
他对查开疆笑道:“怨不得傅相只见了你一次,就口上心上一时不忘。我现在别的话也不能说,只告诉你一句罢!这次你要好生考试,考出你的真才实学来,朝庭很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象你这种人,总有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的。”
查开疆听了心中一动,对着弘礼微微点头一笑,却也不肯再问。
此时,外头有丫头来回道:“王爷,王妃说车子都已经备好了,就请查先生过去呢。”
查开疆忙对弘礼深深一揖。慌得弘礼忙扶道:“这是怎么话儿说得?好好的行礼作什么?”
查开疆目视着弘礼,低声道:“如果查某将来可以为朝庭建得寸尺之功,还请王爷和王妃赏我一个恩典。”
弘礼忙道:“这又什么?我们见面虽少,可是也算是知己朋友了,你有事只管对我说就是了,什么恩典不恩典的?”
查开疆摇头道:“如今查某寸功未建,哪敢说出口呢?只请王爷记着查某的这句话,好待将来为我作主。”
说完不等弘礼回答。查开疆又深深一揖,辞别而去,唯剩弘礼好生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查开疆跟着那大丫头来到侧门,早见门外停着三辆马车,后头两辆载的全是油毡包裹严密的箱子包裹,唯有最前头一辆马车是载人的,再定睛细瞧,那赶车之人竟是焙茗。
查开疆心中一喜,忙走到车前,也不等人放下踩凳,微一提气,已经跃上了马车。
焙茗大声赞道:“查爷,好身手!”
查开疆未答话,却听车厢内有人柔声道:“这么冷的天,只管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暖暖?”
查开疆听得正是凤姐的声音,忙钻进车厢,一股暖香立时将他包裹了起来。只觉得那细细的暖意丝丝缕缕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进那身体深处,直暖到心底里去。
查开疆总有十几天没能见到凤姐了,一种相思已经叫他尝尽百般愁滋味,如今总算见到心上伊人笑盈盈端坐自己眼前,心中一热,手臂一伸,已将凤姐揽入怀中。
凤姐今日穿了新鲜的见客衣裳,络了金丝的黄绸子绣了淡红牡丹的大衣裳,下面是翠绿的百褶裙,外头罩了一件大红绸子面儿,肩头和领子都缝了雪白狐狸毛的坎肩儿。愈发衬托出一张鲜妍欲滴的芙蓉面来。
高高挽起的发髻用一根络了金线的红头绳细细绾了起来,一枝凤钗颤微微别在鬓角,发间别了一朵宫绢的牡丹,深红的颜色却也掩不住丽人的本来秀色天然艳丽,耳边一对祖母绿的玉坠儿打秋千般地荡来荡去,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的激动不安。
查开疆细细瞅了凤姐一会儿,叹道:“这么艳丽的颜色你穿戴起来居然也没一些儿俗气!哪怕再换一个人,只怕也压不住这大红大绿的颜色呢!”
凤姐推了他一把,嗔道:“嫌我俗气呢?我本来就是乡下的村姑罢了,也没有那些文雅小姐们清淡的风韵。”
查开疆含笑瞅着凤姐,在她耳畔轻声道:“她们风韵再清淡我也不稀罕,我爱的就是你这个味道。就譬如人家只爱海参鲍鱼,我却只爱乡间一碗浓浓的牛肉汤!”
只听“拍”一声,查开疆肩上早着了凤姐一巴掌。
凤姐笑骂道:“真真的读书人骂人也不带一个脏字儿,好好的人,竟把人比成牛肉汤了!这很好听么?若传了出去,叫我怎么做人呢?”
查开疆笑道:“这也算是骂人?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天下最最好听的话呢!”
说着搂着凤姐的双臂紧了一紧,低声道:“天下珍馐美味我不稀罕,我只求今生有一碗牛肉汤足矣!”
凤姐又轻轻一啐,长长一叹,将脸靠在查开疆胸前,轻声道:“昨儿贾琏又托了人去找太太来问我话呢。又找了巧哥儿哭着来求我,倒让我心里又是气又是急,又没处找人商量。没的只有一个人气闷伤心罢了!”
查开疆皱眉道:“眼下也没有什么极好的法子,只好先尽量拖着罢……就以巧小姐的婚事为由……对,就是这样!只说先办女儿的大事要紧,其余之事一概先放着。一切等我得取功名之后,我就有计议了。”
凤姐点头道:“我也是和老祖宗这么说的呢!只说,眼下先准备宝兄弟应试和巧姐儿出嫁的大事儿,其余的事眼下一概不提起的。老祖宗也是答应了。可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我又怎么向家里人交待呢?就算是别人可以不理,老祖宗和探春妹妹,迎春妹妹紫鹃那里我总要有个交待说法的!”
查开疆轻声道:“你也莫愁,这一切都交给我。我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一个计较,只是眼下还没有想好,也谈不到去谋划,你只管耐心等着,一切有我呢!”
凤姐展眉道:“我盼这句话盼了多少年了!终于有人对我说这句话了。”
凤姐转而神色一黯,语气中平添无限愁怅。道:“从来都是别人找我谋划找我作主。我也早就习惯了事事自己打算自己谋划,这么多年了,有多少苦多少委屈只有自己的心知道罢了!”
两行清泪潸然而落,凤姐对查开疆含泪而笑,道:“如今才晓得,有人为我谋划为我打算的感觉太好了!我觉得我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人!不用再强撑着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不用打落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我也终于可以放心地去依靠一个人去信任一个人了!”
她的笑容如同带雨的牡丹,清艳妩媚。她的声音也终于缷下了那份刚强,只余一份女子的娇柔无依,道:“我信你!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查开疆眼中也渐渐蒙上了一层泪雾,他轻轻嗅着凤姐的发香,只觉天下至美至温暖的温柔乡便是在这官道上疾走着的马车上。
他在凤姐柔嫩的唇上深深一吻,一股淡淡的清凉与香气立时传遍了四肢五骸。凤姐“嘤咛”一声,将身子依在他身上偎得更紧了。
不知何时,马车放缓了前进的步伐。天上细碎地飘下些雪花儿来,极稀疏,几不可见。却依然有几片趁着势卷到车窗里来,却随即被车中紧紧偎依的人儿散发出来的热量融化了,连丝影儿都不曾留。
焙茗一边赶着车,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喝着烧酒,十分惬意。酒意到了三分,他“啪啪”地甩着鞭子,大声唱出俚歌来。
:“口唱山歌乐悠悠,唱歌唱出好声音。山歌越唱越开怀,一唱一和才相称。道是无晴却有晴(情),人不风流枉少年。哪怕架梯上青天,只怪棒槌不怪郎。真心真情难开口,又是软来又是甜。岩石撞出山歌来,山歌无姐唱不成,山歌原是做媒人。”
虽然声调有些儿生硬,却唱着甚是响亮。又因着这曲子实在婉转美妙,竟有些缠绵的意味。
查开疆听了一笑,对凤姐道:“正愁咱们没个媒人呢,他就唱了山歌来作媒了!”
凤姐啐了他一口,大声对外头喊道:“焙茗,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野腔野调?仔细让别人听见了笑话!”
焙茗大声笑回道:“这是从难民李大哥那里学来的山歌,他们那里上山打柴时男的女的都唱这个呢。”
查开疆大声笑道:“好!还有没有了?再唱一个!等回去了我请你喝酒!”
凤姐推了他一把,嗔道:“不好回去好生温温书,尽记挂着喝酒!”
查开疆笑道:“象我这样的人还用温书?这几日也不过是陪着宝兄弟温习一下罢了!”
说着对凤姐眩一下眼,笑道:“等我学上他几首山歌,将来我功成名就,挂靴归隐之时,咱们上山打柴种田也有个乐子!”
凤姐羞红了脸,道:“谁和你打柴种田了?真真的厚脸皮。”
车前的焙茗却又高声唱起山歌来。:“歌如流水人成双,神仙听了也入迷。歌儿无情唱不成,姐娃不交断了情。花香引动唱歌郎,免得歌丢情也丢。姐不调郎郎不来,辫子跑得竖起来。只要郎心合姐心……”
查开疆点头叹道:“这样好歌,值得浮一大白,可惜了,此处无酒。”说着,瞅着凤姐笑。
凤姐点头叹道:“我就知道我温的这壶玉泉酒再逃不过你的鼻子的。”
查开疆拍手笑道为:“知我者,凤娘也。”见凤姐取出一个银制的酒壶,忙要来对着壶嘴儿先喝了一口。
凤姐道:“忙什么。”
却从车座下取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来,将车上的小桌儿放平,凤姐自食盒中一样样布上了四样精致小菜。 一样虎皮花生,一样麻辣肚丝,一样福字瓜烧里脊,一样甜酸乳瓜。
查开疆看着眉开眼笑,先用手拈了一粒花生丢到嘴里,又饮了一口酒,笑道:“人生得意之处,莫过此时!平生最爱,一曰美人,二曰美酒,三曰好剑。此时三种皆伴吾之侧。人生之美!夫复何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