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慢慢踱了几步,沉思着道:“查某虽然闷坐书房十余年,倒也略闻一些窗外之事。更知道傅相是当朝不可多得之文武兼备之人,也是皇上最为倚重之肱骨重臣。”
查开疆俊朗的面庞现出一种飞扬的神采,清声道:“眼下天下似乎是团花锦簇,一片祥瑞之气,可是面上愈如此,隐忧更甚。”
他降低了声音,如同自言自语般道:“外有缅甸之虎视眈眈,不时骚扰边境。且云南处时有大明之余孽蛊惑人心,无时无刻不想造反起事。再有西藏大小金边之藏民凶悍,时有劫掠朝庭金矿之举。可以说真是狼烟四起,边境难宁。”
他看了看傅恒,将傅恒脸上一点惊诧这意留在眼底,语气中不觉加了几分沉着与自信,道:“内呢?别的查某不敢多说。只说眼前,此时京城天子脚下,得遇十年一遇之初冬雪灾,京郊灾民之痛哭几可惊起紫禁城栖息的寒鸦。却不能让吏部官员走出暖阁,来体察民情。”
他对傅恒微一点头道:“相爷高居相位,本亦不必亲自来察看这雪情。为何还要亲自前来?我今日在此已经见凤姑娘以个人微薄之力周济数十灾民,却不见朝庭有一微小之吏前来探看?”
他摇头道:“想必是各个大小官员此时都在为皇太后的生辰挖空心思去准备贺礼,界时想要争个彩头罢?这样的费心思,哪里还顾及百姓之哀号之寒暖呢?”
他看着傅恒,两道秀气的浓眉高高挑起,慨然道:“此皆为吏治不清之故矣!”
说着,他解嘲一笑道:“傅相莫非以为我是个胸内无才,专会打秋风的草包么?实话告诉傅相一句,若不是我没有银子递进去贴了我卷子上的一个笔误,只怕我也是琼林宴上欢饮之人呢!”
一丝嘲笑之意浮上他清秀的面庞,道:“今科状元王元韶,我是知道的,师出名家,一篇文章作的是中规中矩,花团锦簇,我原也不及他!可是,那探花我却是知道的,嘻嘻,若论秦淮风月,他做个探花原也是情理之中的,若论文章么………..”
查开疆嘻嘻一笑,朗声道:“我记得考前同游时他作了赏梅一诗曰‘昨日红梅始盛开,迷得青蝇绕花回。’我当时就说,老兄这诗作得妙,我请大家伙儿吃西瓜!他们都骂我说,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西瓜呢?我就回答说,此有酷暑之青蝇绕梅,怎不许我冰雪之地种西瓜?”
说得傅恒与凤姐并蕊官都是嘻嘻一笑。
查开疆见众人都笑了,面色却是一沉道:“这样的草包竟然也可以取得探花之位,真是叫大惑不解也!”
傅恒听了目光霍然一跳,却道:“你的文章写的是什么?”
查开疆不知为什么,目光中却有一丝忧伤,道:“不过是澄清吏治的一点想法而矣。其实我也明白,我这文章实与如今之太平盛世有些儿格格不入的。就是贴了那笔误,只怕也是无缘金榜的。我亦不过是自我解嘲罢了!”
傅恒自斟一杯饮了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应景做一篇颂太平盛世的官样文章呢?”说着,瞅着查开疆,目光中有一种探究和考量。
查开疆一笑,道:“查某好歹读过几本圣贤书,知道些处世作人的道理。查某大好男儿,怎肯去做营营苟苟之事?”
说着,他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温柔,道:“凤姑娘一介妇人,亦知济世助人,难道我枉读圣人之书,还不如女人么?”
凤姐听了一呆,眼波轻轻流转,轻斥道:“先生好好说着话,没的提我作什么?”
说着对蕊官使个眼色,蕊官会意,自挑帘往后头去了。
凤姐对查某一笑,道:“先生说了这么一段长篇子,我虽然听不大很懂,有一条我却是听明白了,就是,先生想要请人在冬天吃西瓜。先生可请了么?”
查开疆一笑,道:“我是打趣他们呢,这冰天雪地里哪得西瓜去了?”、
凤姐笑道:“这有什么?今儿我请相爷和先生吃西瓜。”
话音甫落,却见蕊官笑嘻嘻用一只水晶盘端出了几块切成月牙形状的西瓜。红瓤青皮,新鲜可爱,更有西瓜的清甜香气迎面而来。
查开疆一时间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敢问姑娘竟是那向王母祝寿的麻姑么?竟把蟠桃园中的仙果儿取来了?”
傅恒见了却是现出温柔又忧伤的神色来。对凤姐轻声道:“今年你们果然种出这西瓜来了!我就知道,玉儿从不骗我的!”
凤姐也是面色中平添一丝忧郁,回道:“试种了这些年,今年才算种出来了。也只得了四个。才我叫人取了两个来,傅相用一个,给福晋和福康安少爷带一个回去。就说我代林妹妹给他们请安了。”
傅恒听了却不答话,拈了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招呼道:“你们也吃一块儿罢!我自己吃着什么趣儿?”
查开疆忙也取了一块咬了一口,顿时,甘甜的汁液充斥在口腔里,他不由大赞一声道:“原来瑶池翡翠果,今日也曾到人间!”
不妨一口汁液呛到了喉咙里,他大咳起来。
蕊官笑道:“这样好的东西还堵不住先生的口?”
查开疆却对着傅恒长长一揖,道:“今日蒙相爷之情,得尝如此好瓜,查某无以为报。请赐纸笔,查某愿诗一首以谢相爷。”
凤姐听了忙吩咐蕊官取了纸笔来,自己亲自挽了袖子研墨。
查开疆方自裁纸时,却从凤姐身上嗅到一种淡淡的梅花香气,又见丽人皓腕如玉,竟又一呆,暗思道:若得佳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平生之愿也足矣。
方自一呆,只听凤姐轻声道:“这墨可够了么?”
查开疆忙道:“足矣,谢姑娘。”
他凝神思忖一时,饱蘸浓墨,在纸上一蹴而就。
却是一阙<<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因恨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墨迹淋漓,一笔颜体十分精神清逸。
傅恒看了一遍,不由得喃喃道:“心字已成灰?心字已成灰!”
傅恒瞅了瞅那堂上画中的桃红点点,长叹息道:“好词!好句!今日得了此词,也不枉我踏雪而来!”
他凝视了查开疆一会儿,问道:“先生暂居何处?”
凤姐听了忙道:“宝玉病着了,如今请了查先生来瞧病,暂时住在庄园里呢。”
傅恒听了点头道:“原来你竟然还会看病?”
凤姐笑道:“先生有国手之才呢。瞧了那多么太医也不见好。昨儿查先生一个方子就见效验了呢!”
傅恒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先好生为宝玉瞧病罢。查先生就在庄园里多住些日子也无妨的。”
说着起身取了貂裘披上,对凤姐道:“我听说,过几日二十四王爷和福晋要来的,今儿我先和你们说一声罢。”
说着挑帘出门,早见同行的兵士们早已经列队相迎。见此队伍整肃如此,查开疆也不由得心中赞叹一声。
傅恒象是明了查开疆之想,朗声笑道:“丰台大营是我数年之心血,怎能浪得虚名?”
呼啸一声,却见几十匹骏马如怒龙奔腾而去。
松林上一点残阳如血,映着白色原野。
风如诉,景如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