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的高大的杨树叶子几乎已经落尽,枯瘦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缩着,愈显得一派荒凉景象。
两个步伐拖沓的行人各背着一个破烂不堪的行囊迎着寒风正吃力地走在这条官道上。
一个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袍,脚上蹬了一双黑色的靴子,瞧上去倒还体面,只是你若留心去瞧,就会发现,这棉袍实在已经肮脏不堪,前襟上什么菜汤,墨汁等污渍俨然在上。
只不过,因为,这灰布棉袍实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本色,那些渍子在棉袍上倒也还不是很显。
而那双靴子你若仔细瞧,更叫人莞尔,原来,除了那靴统子尚是完整的,那靴底竟聊胜于无了。
这着棉袍之人,年近三十,面呈菜色,容长脸儿,显得十分清癯。只是面上一双略呈三角的眼睛却依然放出精光来,显示出这双眼睛的主人必定是个精明的主儿。而一双紧抿着薄薄的嘴唇又显示出此人必定心坚似铁,又仿佛又些儿薄情。
跟在此人身后的一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一身短打扮,一身青色的棉衣裤,且打了绑腿,头上顶了一顶庄稼人冬日里常带的棉帽儿,脚上穿了一双千层底的棉鞋。看打扮是个家道中等的地道的庄稼人打扮。
可是此人却一张圆脸儿,生得唇红齿白,模样竟十分清秀,眉宇间隐隐蕴着文秀之气,谈笑之际,两道漆黑的浓眉随着表情生动有致,更显得此人聪明俊秀,又有些儿放荡不羁的意思。
可能是长路艰难,此时二人都已经疲惫到极致。而此时远处山上传来清脆的暮鼓之声,惊起无数寒鸦振翅而去。
当前着棉袍那人不由得一声长叹,道:“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这曲儿竟是专为我而唱的!”
后面那圆脸的年轻人却扬眉大笑道:“好没意思的!这时候还有心思唱曲儿呢?叫我说,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先祭了五脏庙是正经!再说,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唯有苍树两行,初雪三点,落拓失意之人两个罢了,又何用断肠两字来消蚀咱们读书人的志气呢?”
那身着棉袍之人听了年轻人的调侃,心有不服,反唇相讥道:“瞧你这身打扮儿,也敢称自己是读书人?没的辱没斯文罢了!”
那年轻人自瞅了瞅自己的一身短打扮,露齿一笑道:“事当从权,我一双破靴子,一件旧袍子,向那农家换了这身八成新的衣鞋,那农家过了年串门子的时候也有了一身体面衣裳出门见客。要知道,我那袍子原是城里瑞和祥成衣铺里最上等的货呢!当初也是花了我十五两银子才得的。”
:“再说,于我这里,换了他的衣鞋,瞧上去虽然不大雅致,可是,一则容易御寒;二则,容易行得道路;三则,还饶了三钱银子换了十个烧饼用来充饥!我又何必非守得那不能吃不能穿的斯文二字来受苦呢?”
说着,便瞅着那身着棉袍之人的靴子底儿笑。
笑了半晌,方道:“皇甫兄的斯文在下还是极佩服的。”
那着棉袍之人面上一红,忙四顾左右,道:“瞧前面的松树林子里好象有一道炊烟,或者有可以歇息喝口热水的地方儿,咱们趁着天未黑透,快走几步,过去瞧瞧罢。”
那年轻人向松林树望了一望,见雪趁着风势,愈加密了,忙点头道:“这话不错,咱们赶几步,或者是个可以歇息的落脚之处也未可知呢。这里是通往白云观的官道,也是城中为皇宫取水的必经之路,这官道两旁原是很有几家客栈与饭铺的。”
再行了约三里的路程,已经快到了玉泉山的山脚下。路旁的松林里忽然出现了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北侧,依着山势,架起了一座二层的木质的小楼。此时,楼前挑起两个红色的气死风灯,映出楼上“桃花源”三个大字。
此楼俱由粗大的松树原木筑就,甚或连树皮也未剥去,看上去似是十分简陋。
而楼前尚留了几株古树,俱都是虬枝盘曲,点缀在空地上,错落有致,而每棵树下,又都设了一个石桌,四个树墩,显而易见,是专为客人在外休憩而设的。
那年轻人见此不由得赞叹一声道:“好个去处!这样的景致若是夏日来最妙!”
那着棉袍之人坐在一个树墩上喘着粗气道:“可惜我们是趁着北风寒雪来的!松声带寒,哪里有心情赏景致了?”
年轻人还未答话,却听见小楼中有人叫道:“敢是有客来了吗?这样的风雪,快请到楼里来喝盅热茶吧。”
二人听此,精神倶都一振,忙掸掸衣裳,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小楼。
走到楼前,早有人打着帘子让二人进去,一股热气伴着酒菜的香气立刻将二人裹了起来。
年轻人不由得赞一声:“好香!”
却见堂中一侧设着一个柜台,台前磊着些酒坛子,堂中设了五六张桌子,桌凳亦倶是原木做成,一些儿颜色不曾上,只抹了一层桐油清漆,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想这桌凳亦松木做成,厅堂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的清香味儿。地下铺着一水儿的灰色方砖,亦清洗得十分干净,看不到半点油污。
一进门正堂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儿,此画甚大,几乎占去了半面墙。此画却也奇,不画人物,不画山水,不画鱼虫,亦不用平常的水墨,却是用淡淡的墨淡淡的红画了一片静静飘落桃红的桃林。
年轻人端详了一会儿,奇道:“这画儿也奇,没有落款也不见用印章,又是这种画法儿,我竟是第一次瞧见呢。这笔锋十分细腻灵动,勾画之间极有娇媚柔弱之意,或者这个作画之人,竟是个闺阁女子不成?只是这画表达出来的又有些淡淡的忧愁和离别之意,甚至有一点沧桑之意,这似乎又不是平常的年轻女子可以勾勒出来的……”
一时一个堂倌儿模样的人过来,右手提了一把大水壶,左手拿了两只粗瓷茶碗儿,招呼道:“二位爷,这里生了火盆,还是在这桌上坐吧。”
那着棉袍之人,清清嗓子,用手抻抻袍子,迈着四方步走过去了。
那年轻人却早一个箭步跳过去,又将凳子挪到火盆跟前,伸了手笼在火盆上取暖。
那堂倌早倒上两盅热茶,又将腕上搭着的两条热毛巾递过来让二人擦手。
年轻人笑道:“你这哥儿倒没有生上一双势利眼!象我这模样的竟也没遭你的冷眼。昨儿我在北门外的一个小店铺里,里头的小二竟不肯让我进门呢。”
那堂倌道:“来的都是客,都是小店的衣食父母。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再说,今儿富贵明儿贫贱,今儿贫贱明儿指不定就是为官作宰的主儿呢!”
二人听堂倌说出此话,甚有见识,似乎不是平常的店小二的人才,不禁细细打量一番。
却见此堂倌面目十分清秀,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之间十分灵动。一言一行之间十分有规矩,进退有致。
那着棉袍之人沉吟半响,方道:“这位小哥似乎曾经在官宦人间待过些时日的?”
那堂倌却不肯回答,笑问:“天色晚得很了,二位爷瞧着也饿得紧了,咱们小店虽然小,东西倒也备得十分齐全,不知二位要点些什么?”
听见此话,那着棉袍之人面上不禁现出些犹豫的神色,将手探入怀中半日,究竟又空着拿了出来。
年轻人却笑道:“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你瞧着给咱们上罢。”
目光中却甚有考究的味道。
那堂倌儿微微一躬身,退了下去。
见堂倌儿没了影儿,那着棉袍之人正一正面色,道:“你这可不是胡来么?他若是只拣了那上好的菜式给我们上,我们又如何付得起账?就是此次付得起,我们将来又如何打算?难道喝西北风去不成?”
那年轻人却笑道:“咱们本来就是要到那白云观寻一碗闲饭吃吃的,留着钱做什么?实在不行,明儿,我在观前摆个字摊,赚几个烧饼钱罢了。怎么还混不到一口饭吃?”
正说着,却听到门外一个清脆玲珑的声音道:“焙茗,外头的灯笼怎么不用铁钩子勾住了?说你多少遍,只是个不听,若教那风刮到林子里走了火,你又有几个脑袋可以弥赔的?”
二人不禁往门口瞧去,只见帘子一挑,一个红衣丽人手中提了一盏灯笼,俏生生立在堂中。只见她身着银红缕花袄儿,外头罩着烟色的襟上缀了白狐狸毛的衫子。下着翠色的长裙,裙边绣着一圈淡黄色的小花,显得十分雅致。
微黄的灯光下,只见那女子生了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眼波流转之间风情无限。行动时更是婀娜生姿。
在这样的风雪之夜,在这样偏僻之处的一个小店里,乍见如此人物,那着了棉袍之人还尚可,那年轻人早就一声赞叹道:“啊呀,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物!果然是陋室明娟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