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龙星的出没周期和方位正与一年中的农时周期相始终:春天春耕将起,龙星在黄昏时开始从东方升起;夏天作物生长时,璀璨的龙星整体在黄昏时高悬于南方夜空;秋天庄稼收获时,龙星在黄昏时开始向西方地面坠落;冬天万物蛰伏时,龙星也深深地蛰入北方地下而看不见了。
龙星星象和农时周期之间的这种天衣无缝的关联,为先民判断农时提供了可靠的依据,故古人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都根据龙星的出没见伏周期判断农时,治历明时,趋吉避凶。历法制度奠定了一个人类时间和空间观的基础,而时间和空间则是人类认知和时间的基本直观形式。由于龙星纪时制度对于上古华夏世界时间观和空间观的奠基作用,因此深刻地塑造了上古华夏世界的行事、习俗、仪式、知识和叙事。华夏世界的龙崇拜即源于这种龙星纪时制度,龙的原型就是天上的龙星。华夏神话中触目可见人首龙身的形象,如伏羲、女娲、共工、炎帝神农、黄帝轩辕等,就是龙星纪时制度在上古叙事中留下的清晰烙印。烛龙以龙为名,且作龙形,那么,它是否也与龙星纪时制度有关呢?
《海外经》和《大荒经》对烛龙的描述归纳为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皆可依据龙星纪时制度得以恰切的解释:
第一,烛龙处西北,旨在标时令。烛龙居《海外经》和《大荒经》版图的西北隅,众所周知,《山海经》中的《海外经》和《大荒经》两篇是述图之作,即缘图以为文,其所据古图并非如人们通常所相信的那样是单纯的地图,而是旨在写照一年四时物候岁时的时序图,其实就是原始的图画形式的“月令”,图的东、南、西、北四方实对应于春、夏、秋、冬四时。在这幅时序图画中,烛龙居于“西北隅”,既表示其所出的方位,又对应于八、九月之交、秋冬之际的时节。
秋、冬之交正是苍龙纪时周期中的一个重要关节点。龙星周天,春升而秋降,每到秋冬之际的黄昏时分,苍龙开始下潜,古人因此把苍龙下潜之始,作为判断秋天结束、冬天开始的时令依据。《夏小正》九月“内火,……主夫出火,”传云:“内火者,大火。大火者,心也。主夫也者,主以时纵wWw.火也。”内者,纳也,指大火沉潜入地,此时秋收已毕,就可以纵火烧田了。之所以此时才可以烧荒,不仅是因为此时场功已毕,五谷归仓,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免破坏生态,纵火必于昆虫蛰伏之后,《礼记•王制》云:“昆虫未蛰,不以火田。”《淮南子•主术训》:“昆虫未蛰,不得以火烧田。”季秋九月即为昆虫蛰伏之时,《夏小正》九月在“内火,……主夫出火”文后接着说“九月,……蛰。”《月令》云:“季秋之月,蛰虫咸俯在内,皆?其户。”而《左传•哀公十二年》则径谓“火伏尔后蛰者毕。”可见,大火的隐伏不见直接被作为昆虫蛰伏的标志。
火伏而蛰毕,蛰毕而火田,因此,大火隐伏不见,就成为上古火耕时代的一个重要的时序标志,《海外经》和《大荒经》所据古历法月令图,把烛龙描绘在对应于秋冬之交的西北隅,正是为了用烛龙的星象作为秋冬之交的标志。
第二,烛龙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此正古人心目中的龙星之形。苍龙之象,包括角、氐、亢、房、心、尾一系列星宿,组成一条蔚为壮观的星带,蜿蜒绵延于天际,古人既名之为龙,又以蛇这种爬虫的星象拟其形,可谓善于观象状物。身长千里,夸张之辞也,其实苍龙群星横亘于太空,其尺度以光年计,又何止千里而已。烛龙色红,绘色之语也,大火星正为红色星,现代天文学的观察也证明,心宿的光谱确实偏红(夏坚白,1950:139),西安交通大学出土西汉墓二十八星宿壁画中,诸宿皆作白色,独大火作红色,可见以大火为红色,为古人普遍之观念。但星光的色泽受天气等因素的影响而闪烁不定,且放眼望去满天星光大致皆作白色,其色泽的区别极微,故非认真观察是难以觉察的。
遥想古人以大火星为红色,与其说是源于对大火星光荧然而红的色泽,不如说是因以大火星为用火之候而对其形象的想象。人的想象甚至感觉往往受其观念的制约,古人以大火的见伏作为火耕的时令标志,故不仅以火命名此星,进而至于以火的形象想象、感觉此星,于是,在人们的观念中,此星的颜色遂熏染上了红火的色彩。古人对龙星列宿的关注源于对大火的关注,以龙星的出入作为出火、纳火之标志,因此,其对大火色彩的想象也推而及于龙星列宿,龙星列宿也“近朱者赤”,整体呈现为一条红色巨龙,故此龙被命名为“烛龙”或者“烛阴”,“烛”者,火也,所谓“烛龙”,火龙之谓也。
后来五行说流行,因春天和东方于五行体系中属苍,故作为春天星象的龙星也摇身一变而为苍龙,实则追本溯源,红色才是其本色。此外,由苍龙之本名“烛龙”而为红色,也暗示出,不仅大火一宿,而且龙星列宿、苍龙整体,都依次被作为火耕时令的标志,故所谓“火”,既指单独的心宿,也可以作为苍龙列宿的通称。
第三,烛龙之神异。烛龙之呼吸开闭关乎天气晦明、时节风雨,可谓神奇,然而,一旦明白了烛龙就是苍龙,为古人据以观象授时之星象,则烛龙的诸般神奇也就不难理解了,《海外经》所谓“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大荒经》所谓其“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正体现了龙星纪时时代的先民对于一年四时的风雨晦明等气象现象与龙星运行之间关系的认识。
此龙既非活物,故“不食不寝不息”,自然也无目不能视,无口不能呼吸,盖经文“视”通“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履部》云:“视,假借为示,……《汉书》多以视为示,古通用字。”《尚书•洛诰》:“公既定宅,?来,来视予卜休恒吉。”《诗经•小雅•鹿鸣》:“视民不?,君子是则是效。”郑玄笺云:“视,古示字也。”烛龙之“视”,指龙星昭回于天,皎皎可见,《周易•乾卦》所谓“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是也,反之,烛龙之“瞑”则指龙星潜隐不见,《周易•乾卦》所谓“潜龙勿用”也。烛龙“瞑乃晦”、“视乃昼”,古人观察龙星,非为别昼夜朝夕,而为别岁序早晚,“晦”、“昼”既可特指一日之昼夜,亦可泛指天气之晦明。因龙星潜隐之时正值昼短夜长、万物冥藏的冬天,而龙星高悬之时则值阳光盛长、万物发明的夏天,故“其冥乃晦,其视为昼”,或谓依据龙星的伏见而别寒暑晦冥之时节。
烛龙“风雨是谒”、“吹为冬,呼为夏”,则道出了龙星周天运行与四时风雨气象的关系。气象与季节相关,正是四时风雨的变化导致了四时光景的变换,古人因有候风制度,通过观察季候风的流转变化以判断季节和农时,《大荒经》中的四方风和四方神就是这一制度的反映。星象既然关乎季节,因此,也必然可以据以预测气象,《诗经•小雅•渐渐之石》云:“月离于毕,俾滂沱兮。”《尚书•洪范》云:“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国语•周语》云:“夫辰角见而雨毕,天根见而水涸,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火见而清风戒寒。”皆是古人以星象预测天气之例。古人观龙星而知时节,自然亦可据以知风雨气象,上引《周语》就是古人根据龙星列宿预见季节气象的明证,此外,《左传•桓公五年》云:“龙见而雩”,即当黄昏龙星升起的时候,时当春夏之交,举行求雨之wWw.祭,可见古人视龙星为雨季来临之象征,《海外经》称烛龙“风雨是谒”,此之谓也。
《大荒经》云烛龙“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既谓之“不饮不食不息”,则烛龙不能呼吸明矣,然则所谓“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非谓烛龙真能呼风唤雨,不过是意味着龙星之伏见与四时风雨的变化相呼应,疾风劲吹则为严冬,熏风和煦则为盛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