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狼群潮水般从天边拥来，浪涛汇入这片山谷，成了翻腾着滔天红浪的血海……
这个奇异的影像泛起在脑海中，那时夕阳的余晖正洒满深谷。
这片神奇的山谷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火海屠狼，我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我兴奋又不可思议。
晚上，我怀里抱着枪难以成眠，那个念头折磨得我心潮起伏，激动难平。小花和红孩儿在炕边打着轻鼾，我羡慕它们的酣睡，或许它们还做着美梦。我侧头时，会看到两道蓝得透明的眼光凝滞在上方的房梁上。拣儿也没睡。
炕边还靠着几支步枪，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期待着会有狼群造访。
晨光熹微时，我竟然睡去。那睡意深沉而无法抑止，让我想起玩得疲累的夏日夜晚，在娘的舒缓的小曲的抚慰下安睡，头顶是无边无际的星空。
我跨出房门时，已日上三竿。天蓝得幽深，蓝得无边无际，万里无云，如碧玉一样澄澈。远处的丛林有疏朗的光线投入我眼底，我踏着轻快的阳光，打开地窖的门。这是一个比屋子更大的地窖，里面贮满了令人咋舌的食粮，足够十几人吃一年的，那大概是工作组的人用来熬过长冬的半年口粮。还有大袋大袋的马奶酒，还有各种工具，包括铁锹、凿子、铁镐、锤子……
我拿出一袋麸子，又烧了满满一锅滚沸的雪水，拌了麸子，端了满满一大盆给两匹马儿。然后又煮了一盆稠稠的玉米粥，又取出一包肉干，一袋酒。一切准备停当，我去寻拣儿回来吃饭。
拣儿坐在一个凳子上凝视远方，那是院落外视野最开阔的地方。阳光给她洒上一层童稚的温暖。那一刻，我忽然记起儿时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时的情景。只是，那时阳光下山坡上坐着的，还有杏花。
我牵着拣儿的手往回走时，她神秘阴冷的气息刺穿了我温暖的怀想，那怀想就像一个肥皂泡，大大的，然后，消失了。我对肥皂泡里的自己的怜爱一下子灌注到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小花和红孩儿饱餐已毕，正快活地在院子里亲昵，春光无限。
我跟拣儿坐在锅台边，我帮她盛上一碗热粥，几大块肉干。一大一小两个人开始吸溜吸溜进食。肉干有些硬，泡在粥中，反倒酥软可口，香味扑鼻。一餐饭下来，挂下满脸汗珠。
饭毕，我收拾好碗筷，然后叫住两匹又在耳鬓厮磨的马。这两匹神骏非常的马俯首帖耳，甚是听话。
我做了一下手势，两匹马伏下来。我把四大包炸药挂到两匹马背上。当两匹马从地上摇摇晃晃挺立起来时，绳索勒住它们的脊背，深深地陷进去。看它们吃力的样子，我心生怜悯。每一包炸药都是我费尽力气才拖出来的，何况两包一起挂到它们的背上。
望着它们摇摇欲坠的身架，我一下子记起了家乡那片黑土地上的爹的身影。在那个畜力不足的地方，爹与那些精壮黧黑的汉子们一起，拉着犁，翻开一片一片黑油油的土浪。阳光下，爹那瘦弱脱皮的脊梁，浸满白色的盐渍，与那些发亮的脊背相比，暗淡无光。他洒往土坷垃上的汗水，繁密成流，一旦落下，却又瞬间消失了踪影。他的眼镜片上总是糊满了厚厚的雾气，所以他看不见对面山梁上自家的牲畜在别人的吆喝下奋力耕耘。那隔着一道坡谷传来的喝牛声，传入我的耳鼓，总有一种苍凉的味道，让我无所适从。
我拍了一下额头，让自己回过神来。扛上铁锹、镐头，又把锤头凿子用布袋挂到腰上，我赶着两匹马上路了。
一路上，我在想，无论是梦中，甚至是怀念爹娘的时候，从不曾想起爹拉犁的情景，在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竟然一下子记得那样清晰，甚至爹那消瘦蜕皮的脸，干裂的唇，迷蒙的目光，还有如牛一样饮水的样子，以及每一次小憩时瘫软在泥垄上的躯干，都栩栩如生闪在眼前。我浑然忘了一切，我的眼睛空洞地投入阳光下的雪野，不曾有一丝余光投向紧随在身后的拣儿身上。
到达那片山谷时，我才惊醒。
我将炸药卸在了山谷最深处的两个地方。两匹马并未显出一丝疲累的神情。我一下子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两个小东西。能逃出狼吻自有它们的出奇之处。
我把拣儿抱上马背，我乘上另一匹马，飞快地驰回院落。将炸药挂上马背，再一次到达山谷。
天黑下来时，我已经是第三次将炸药搬到山谷了。炸药外有厚厚的油布包皮，让我放心药末不会因融雪而发潮。
在回去的路上，借着月光，我打了一捆柴禾。这个晚上松明燃了许久。在松明摇曳的灯光中，人与马渐渐睡去，食物消化的暖意与劳累带来的疲乏产生的睡意让人无法抵制。
不知何时，松明熄灭；亦不知何时，它冒尽了最后一丝青烟。
2．
金山银山也会吃空，娘活着的时候常讲这句老话。
生活真的很快能改变人的一切，包括谈吐。当年那个不操心柴米油盐的大家闺秀很快变成了一个操心家计的妇人。她的下一句是，何况我们现在也败落了。这个时刻，我总是怜悯爹，我看着他暗叹一声，收回要买酒的钱的手。我听着他在无法消除的过度劳作带来的痛楚中，辗转反侧到天明。
现在，我也体会到了这句话。在天色暗下来之前，那仓库中的炸药已余下不多了，那山一样堆着的炸药也经不起几天的搬运。其中，我甚至还搬了两箱子弹，几杆步枪。
从这个晚上开始，搬运工作结束了。明天将是我谋划的策略的第二步，那是我驾轻就熟的工作。可是一旦我静下心来，细思时，策略最后一步的漏洞总是让我皱眉。红孩儿和小花引来了两匹儿马，但我知道那远远不够。
尽人事，知天命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