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蝴蝶谷,大家各自找个避风的地儿窝一夜吧。刀子说。
“蝴蝶谷”,我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如此熟悉,仿佛记忆中难以触摸的遥远的某个标的,忽然破囊而出,我阵阵心跳。
我浑然忘却疲累,在积雪齐腰的谷内踏勘着。众人忙着挖雪坑,无人理会我。唯有拣儿寸步不离随在身旁。
我越来越相信,这就是刻下勿悔公和众多将士印记的蝴蝶谷。
“东向五十步,西侵十二尺,立碣‘西征将士冢’……”照着《征西记》的记载,我徒劳地寻觅着。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所有的历史划痕。
我不再侥幸。老烟锅喘息过来,从一屁股坐下去的地方慢慢挪移过来。
拣儿不言不语地立在一隅。她的神情告诉我,那里就是我们今晚的宿处了。这是一个三wWw.面背风的好去处。
我拿过一支小铁锨,这是锤头爹添炭用的。我在雪地上剖下一个大坑,翻起雪下的沙子。沙子松松软软,蕴着一丝暖气。
沙子差不多及膝了,已可以遮蔽身子。我继续向四周扩展。
锨底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有一片火花闪动。沙土地下竟然有一块岩石。
我极其小心地扩展着沙土。锤头娘鼻孔的冷哼中,不满已清晰可辨。
这是一块长条石,斜卧在沙土里。条石整体呈现后,拣儿就跪在沙土里,抚摸着条石,神情肃然,很是诡异。
我伏低身子,沿着条石摸下去。
“征――西――将――士――冢――”凭着手的触觉,我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五个字来。
那碑被风霜剥蚀得残破不堪,已不复碑形,但那模糊不清的字迹,在触觉下仍依稀可辨。
果然是这里,我掩不住心头的狂喜喊了一声。
来取铁锨的刀子,有些怔然地望着我。
经过近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一队人马终于接近了他们的役所。
出得阳关以来,落入眼帘的只有荒凉,这是一种风沙烈日打磨出来的粗粝的荒凉。
家乡此时是秋叶灿烂的初秋,河水清澈,果味飘香。正是一年中最丰满的时刻,是熟透了的最为诱人的少妇。而这一路所见,尽是烽火戈壁,偶尔几丛灌木也似干瘪的老妇人,没有一点神韵。
谁不怀念家乡?已经肤黑皮硬的军士们,心中满是荒凉。
队长喝令大家在前面的山谷扎营。赵勿悔想,又一个荒凉的谷地。
步入山谷,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汪碧色,映入眼帘。那水气绝不是土井中渗出的黄泥汤水。水色中透出的一丝清亮,让人疯狂。
几百人脱下盔甲,在水中扑腾嬉戏。尽管最深处也不过膝,无法游水,可这清可鉴人的碧水,明晃晃的水花,让人仿佛置身于故乡。
疯狂戏水过后,赵勿悔与伙伴躺在柔嫩的草丛中,望着蓝得让人心悸的天空,各自想着心事。刀兵甲胄散在一旁,半裸的躯体凌乱地摆满大半个谷地,悠闲清爽得紧。
一个影子在赵勿悔出神的眼前掠过。
“蝴蝶”“蝴蝶”……喊声此起彼伏。
几只彩蝶在草丛沙地灌木丛间飞来飞去,引着那些眼底的光芒追着它们闪动。
有人问队长谷名。
队长是一个久历战阵的老实人。他说,在此地已经驻扎过多次,却不知道名字。叫起来,都是那个山谷。
那个问的人说,那以后我们就叫它蝴蝶谷吧。他的家乡就有一个蝴蝶谷,也是这般风光。此后,蝴蝶谷就叫开了。
谁会想到这边塞之地竟会有这等胜处,众人感叹。
队长莞尔:雪水流动处,绿洲无处不在。中原有的,此处尽有。
众人不由神往。无人想到,每一片绿洲上都驻扎着或曾经驻扎着他们的敌人。
这个小谷曾带给将士们太多遐想。故而,若干年后,已为将军的赵勿悔带着人马再次来到这个山谷时,放松了警惕,遭受了最惨痛的败仗。
赵勿悔再次莅临这个山谷时,不由感叹,世事恍惚间,已沧桑巨变。
山谷在深秋的冷肃中,显得凄凉萧索。溪流瘦成了一丝线。没有草木,遑论蝴蝶。这个山谷犹如暮气沉沉风尘仆仆的旅人,行将就木,恰如此刻的赵勿悔和他的将士。十几年的风沙狼烟,侥幸存命的少年,已两鬓如霜,不复风流姿态。流光偷走了陌上少年的容颜。
物是人非,故国路漫漫,何处是埋骨青山。赵勿悔苍灰的心境泛起一丝感叹。
这晚寒气砭骨,无风。人马喷出的气息凝成寒霜,在封闭的谷地中凝绕不出。沉沉的压迫感叫人难以呼吸,几顶帐篷仿佛承受不住,摇摇欲坠。月光清冷得像是冰刀漫舞。
雪在后半夜下起,寒风肆虐如鬼号,月亮消失。雪覆没了帐篷马匹,将士的腿脚也随之一起僵硬。
敌人在此刻出现。卧在雪堆里的马匹焦躁不安地嘶鸣,一队铁骑奔突进山谷,捣毁了一顶顶帐篷。冰冷的长矛刺入未及披上铁衣的胸口,刺进去一份无法挣脱的深渊般的冰冷……
在谷外,赵勿悔清点人马。三百多人的队伍,只余六十三骑。且个个丢盔弃甲,衣冠不整。
后来,这片尸横遍地的山谷竖起了一座大冢,立着简陋的石碑――征西将士冢。
五个字埋没了数百个灵魂,一起埋没的是永远无法探知的故事……
我始终奇怪,那碑文上刻不下、理不清那么多名字,但是关于这群永埋黄沙的白骨的生前事迹总该有记录吧。我曾经以为,是《征西记》里的略笔。眼前的碑文竟果真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