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街面仍旧铺着大块大块的青石板,被磨得溜光。缝隙宽而浅,储着灰土。
街道两旁还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房屋,暗红哑黄。屋檐高高低低,缦廊延长。
这并不是阮连昊回家的路,却是他想念已久的老街。这条街多年来一直不变,或许存在了一百年、两百年,或许还会活得更长久。他拎着大皮箱、背着小提琴,虽有些疲倦但兴致盎然。
对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阮连昊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很吃力才穿过两条街,到了中西街道交叉路口上的德贵茶馆。
垂阳的余晖已经照上了厅堂里的匾额,秋日愈短,茶馆里空无一人。阮连昊跨过门槛,环视四周,好容易见到角落里有一个收拾卫生的小丫头。
阮连昊放下东西,朝她走近几步面带微笑问:“请问,你们老板呢?”
“啊!”小丫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一跳,盯着他打量半晌,红着脸答,“在……楼上。”
阮连昊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手指随意敲着红木八仙桌,wWw.“那先给我上一盅庐山云雾。”
小丫头垂着头结结巴巴说:“我不会……我、我去找老板娘!”
他望着小丫头慌张失措的背影笑起来,家乡的女子还都是这样可爱。
木楼梯吱嘎作响,阮连昊侧头看,走下来的妇人身材有些发福,还穿着旧式旗装,斜襟的素色上衣袖摆都镶滚花边,黑缎下裙及踝,一双绣花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他朝椅背一靠,朗声笑道:“还要劳烦贵婶亲自为我沏茶,这么大一间茶馆怎么也不多请几个人?”
妇人一怔,一双精明的杏眼盯着他打量许久,迟疑问:“你是……”
阮连昊敛住笑意,故作神气,“连我都不认得,我看你们这茶馆也别开了!”
李贵花一听这话,先是惊讶,继而抚掌大笑。
十几年前,一个小捣蛋鬼装模作样来喝茶,砸了他家的杯子还死不认错,当时他就扔了这句话出来。可惜,王德方不吃这一套,愣是把他扣下来做了两天苦工。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小不点居然是阮家的小少爷!全家人心惊胆战挨了几日,生怕阮司令派警察找上门,过了许久倒也平安无事。大概一个月后,那小少爷亲自上门来斟茶认错,害得王德方直喊他小祖宗。再后来,小少爷爱泡在茶馆里听人说书,跑得勤快了,也与他们混熟了。
阮连昊站起来拉开旁边一张椅子,“贵婶坐吧。”
李贵花直勾勾盯着阮连昊啧啧称道:“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还真看不出来,从前那混世魔王,脱胎换骨成翩翩公子了!”她笑逐颜开,探头朝楼梯方向大喊,“喂——冤家!看看谁来了!是我们四少留洋回来了啊!”
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不一会,一袭褂袍的王德方就跑了下来,一拍大腿一跺脚大喊:“哎呀!四少回来了!这些年可把我们茶馆给寂寞死了!”
阮连昊朝着王德方肩上使劲拍了拍,“德叔,我走的时候,你可是打死都不肯说舍不得我啊!还是贵婶疼我,一个劲抹眼泪!”
“唉,真好!”王德方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长这么高了……你走的时候,只到我耳朵根!”
王德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李贵花,“对,你上去看看,别怠慢了苏小姐!”
李贵花恍然反应过来,忙上楼了,一面说:“四少你先坐着,我家娟子还有客人在。”
阮连昊连连点头,轻声问德叔,“娟子最近怎样?”
王德方笑笑:“老样子,我们啊,盼着她平安就好!这不,这几年,多亏有位苏小姐经常来看看她,也算是娟子唯一的朋友了。对了,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上茶!”
阮连昊拉住他,“不用了德叔,我这刚回来,赶着回家去,明天再来喝茶!”
“四少就走啊?”李贵花恰好在楼梯口,“噔噔噔”几步往下跑,无奈脚小跑不稳,险些摔倒,幸好后面的女子及时扶了一把,李贵花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还好有苏小姐,不然我可要摔死了。”
“没事吧?”她的声音低柔,透着说不出的娴静。阮连昊不禁侧头望去,只见贵婶旁边一名女子的身影缓缓滑下楼来,黑色圆头皮鞋、洁白的绵袜子,黑裙子、天蓝校服……阮连昊盯着她胸前如缎般的长发和额前厚重的留海,眉眼含笑,他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期盼,期盼她快快抬头,好让他再看清楚她的样貌。
远远的西天黯淡下去,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最后一丝光辉也被夜幕吞噬。
但是他惊喜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宛若点亮了整张面庞,她就一直在他眼前发光、一直发光。
贵婶拉着她的手介绍,“这位是阮家的四少爷阮连昊,刚留洋回来。四少,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苏小姐,苏钦玉。”
她眨了眨眼,一双浓黑的睫毛最终和她的留海一样,盖住了夺目的光辉。她垂目对他点点头:“阮少爷,今天多谢了。”然后转身对李贵花和王德方柔声说:“贵婶、德叔,我先回去了,怕家人等得着急。”
“哎,天黑了,让你德叔去叫个黄包车?”李贵花推了王德方一把,苏钦玉还没来得及婉拒,被阮连昊抢先说了句:“我送她回去!”
苏钦玉微微仰头看了他一眼,那种热切的目光灼热了她的脸颊,她忙又垂下头去,“不用,我家也不远。”
阮连昊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国内不比国外。
苏钦玉双手拎着提包,怯怯说:“我先走了。”
阮连昊望着她的背影在石板路上渐行渐远,被两旁人家的灯笼烛火映得朦朦胧胧。
李贵花朝王德方使了个眼色,二人窃笑。
阮连昊听见嗤嗤的笑声缓过神来,故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四少我喜欢的紧!”
“苏家,就是开百货公司卖洋货那家!”
阮连昊若有所思点点头,早年苏瑞祥的百货公司资金周转不灵,还借过他二姐夫贺文德一大笔钱,当时牵扯不清,闹的几家人有些不愉快。不过那些旧事,和他有何关系?反正二姐夫那个人他向来不喜欢。
阮连昊抿嘴一笑,苏小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