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寺庙门前,落拓的青年止住脚步。一袭青衣破损严重,黑色官靴染上厚厚难以洗去的白灰。他抬头看了朽烂的牌匾——释通寺。蹙眉迟疑了一瞬,举手扣上门上的青铜门环。
门环扣在衰朽的门上发出了空洞的声响。半晌,一个小沙弥打开了破烂的大门,伸出脑袋打量门外,却只看到了背对残阳衣裳褴褛的他。沙弥将他迎了进去,他踏进门后发现里面其实和外边实无分别,一样衰败颓唐。他装作腰带松散的样子提了提裤子,顺势摸了摸腰后的弯刀。刀是好刀——锋利无上的波斯弯刀。吹毛断发,是他在马帮干了两年那个麻脸商人给他的唯一馈赠。
“方丈,这位施主是来找人的。”小沙弥急匆匆地跑进了禅房,他看着那个小沙弥的背影,觉得他瘦得就像只小鸡崽似的。心下不免长叹,此般乱世,人人生存都是不易。
正出神呢,却见沙弥向他奔过来,领他进了一间黑黢黢的破屋。进屋一眼看见金漆脱落殆尽的释迦佛,才恍然明白此为主殿。骨瘦如柴的方丈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让身边的两个和尚停下手中活计,回屋参禅。
“敢问施主寻得何人?”老方丈语调干涩。“寻我叔父,富商朱弘治。”他蹙着眉,缓缓说道。“有何凭证?”“叔父有一块和阗玉玦乃是我家家传至宝。”
“施主请回。朱施主已削发为僧,再不过问凡尘俗事。”老方丈语调平稳。“方丈你怎能这般不讲情理?”他愤然反问。“据老衲所知,朱施主家中只余他一人,再无旁支。况施主面有杀气,还请施主从实道来。”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直视方丈混浊的眼,瞬间他大笑:“和尚好眼力!我也不便再隐瞒什么。这朱胖子非我亲人却为故友。他骗我大哥买了盗来的贡品,害我大哥身首异处,老父深受刺激,呕血身亡。他弄得我家破人亡,他却卷了油水,从容离去。就连我家那家传玉玦也一并盗去。我此来不过找他一偿旧账。”
“朱施主已然脱离凡尘,此等俗务再与他无关。倒是施主你,若被恶念泯灭了良知才是极为危险。”方丈语调一如刚才,平静无波。
“和尚好生糊涂,顽固不明盗跖颜渊!此般眼拙难怪连菩萨金身都难保全!你不让他出来,我便自己寻他!”说着他从腰后拔出明晃晃的弯刀。惹得候在门口的小沙弥一声惊呼。他直直从正门出去,向着僧舍闯去。
忽听得身后传来方丈的声音:“佛门禁地,勿持凶器,施主请回。”僧舍中冲出四个手持齐眉棍的武僧,其中两个便是刚才在正殿中干活的和尚。
好你个贼秃驴,竟然摆我一道?!和四人酣斗的他渐处下风,愤然停手,撂下狠话:“你们给我等着!”冲出了颓败的释通寺。
大仇未报,我却给赶出了庙门,岂有此理?!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山道上,已然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中竟闯入了蒙古鞑子的军营范围,冲撞了蒙古将军的仪仗。
两个蒙古士兵揪了他衣襟向将军禀告:“汉狗冲撞了仪仗是否拖出去斩首示众?”他浑浑噩噩却忽然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将军,小人有事禀告!释通寺中藏了汉人高官!”“此话当真?”“小人若造谣任凭将军处置。”“此人姓名?”“姓朱名弘治,他让住持助他假扮和尚意图日后再起谋反!”“来人,与本将去释通寺。”……
苏州,寒山,深夜。
他再度站在释通寺破败的门口,眼神凶狠。朱胖子,今日我定好好收拾你,玉石俱焚也再所不惜,臭贼秃,你助纣为虐也要一同陪葬!
他随着那个魁梧的鞑子将军闯入了破烂的寺庙,心里亦是矛盾得紧,暗骂鞑虏是猪狗,却又无法放下家破人亡的仇恨。
wWw.罢了,只怪尔等助纣为虐,死也怨不得我。他看着手提着大半人高陌刀的将军踢开了主殿朽烂的木门后,尾随着将军进屋。那个蒙古贵胄傲慢地用眼角一瞥瘦得仿佛只余枯骨的方丈,开了口。言语中夹杂着奇怪的蒙古腔调:“汉人和尚,本将亦敬重神明。但有人告密说这儿私藏宋官。你们有句俗话叫做‘不看僧面看佛面’,识相的就将他交出来,否则别怪本将不客气!”话音未落,他随手一挥那陌刀,喀喇喇一声响,那泥塑的释迦佛已然碎裂成两半。
老方丈未曾言语半句,仍然安详地端坐,口中轻颂大悲咒。这样一来将军反倒迷惘了,反身命他:“谁是官府的,你去找!”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僧舍,心下疑虑渐深。等他闯遍所有僧舍,脸色已然泛白——除了白日里所见五人,多一个都没有!
在哪儿?!佛像后还是大钟里?他发疯似的打碎了破庙里所有神像,差点把晨课用的大钟也砸个粉碎。却仍不见仇家身影。
脸色已然死灰一般。满头大汗的他此时竟已不知自己心情。是对将军的恐惧还是大仇不得报的失望。他自己也说不清。
将军终按捺不住,一把揪住同方丈一般清瘦苍白的他的头发,摁到地上,用陌刀抵住他的咽喉,怒道:“造谣生事,本将剁了你!”
“且慢,”方丈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干涩沙哑。方丈问他:“施主所识高官有何特征?”他脱口而出,下意识里提到的便是那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玉玦。“他有我家传玉玦。”他的声音已然绝望。
“是不是这个?”方丈竟从破烂的袈裟下掏出一块圆润温亮的上好白玉。他眼睛一亮,想说:是,但怎会在你那儿?但话只说出“是”字便给方丈打断了。
“将军,那小施主便不是在造谣了。持玉玦的是老衲。老衲俗家名字为朱弘治,乃是大宋朝廷命官。”方丈抢了他的话,平静地说。
“和尚你莫不是为救这个小鬼胡诌的?”将军怀疑地问。“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自然便是朱弘治,不假。”“那好,拿下。”……
将军松手的时候,他的头砸在了地上。再度抬眼,看着方丈清瘦的背影已是泪眼婆娑。可那方丈却忽地有了释然的表情,就在离开释通寺的瞬间。
苏州,寒山,释通寺。
多少年过去了,释通寺更加wWw.破败了。寡言的方丈,瘦小的沙弥,执棍的武僧一个个远去。却仍有一个和尚留着。青灯枯影,对坐诵经。霜染白了须眉,却盖不住清澈的眉眼。多年前闯入山门的青年,当年凶狠的眼神早已不见。
他的破烂袈裟里收藏着一封书信。这是他唯一视做珍宝的东西。上面写道:我知自己时日无多,却仍有一事耿耿于怀。我害他家家破人亡,只求将他家中玉玦还他,聊以宽慰。此事还请方丈代劳。
他挑挑灯心,想起方丈离去后沙弥的话:“那个胖施主到这儿两月便死了,师父怕你听说后因大仇不得报而自戕谢罪才编了如此谎言。”……
青灯枯影,对坐诵经。明灭烛光下,他仿佛再度见到方丈浑浊双眼。他笑了,低声吟颂着大悲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