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事抓了大队的管教,就有了派头。他怒气冲冲地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书。他拿在手里翻了翻。监狱对犯人能看的书刊杂志,也有明文规定。严禁阅读、传抄淫秽、封建迷信和反动书刊。至于界线,是由政府灵活掌握的。他翻了翻,没有找出问题,抬起头看着我,开始问话了。他说:“别人都提工了,你为啥在号里?”
我说:“我留在号里打扫卫生。”
他说:“多长时间了?”
我说:“快两个月了。”
他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我来号里,我咋不知道?”
他停了片刻又说:“你过去在双联办的时候,啥事你不敢干?你比政府都牛,我看着心里就不顺,你哪是来改造的?你分明是来享受的。那时候,我管不了你,现在我能管了你了,我要让你知道,啥是改造,啥是赎罪。你要不知道啥是改造,啥是赎罪,你这个监狱算是白坐了。”
干事的脸色很白净,这一激动,就变得很红了。
干事停下来喘了口气后,又说:“你不适合留在号里打扫卫生,你现在就给我搬到锅炉分队去。”
我说:“搬过去也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烧锅炉吗?”
干事又冲动了。
他说:“你不服气不是?你拿出在双联办的威风,来吓我不是?我今天治的就是你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你想烧锅炉?做梦去吧。你去烧锅炉,我还怕你破坏呢,你去给我拉煤吧,好好杀杀你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我还就不信杀不了你的气焰了。你现在搬过去,夜班就给我出工。”
我说:“这样不好,气大了伤肝。”
干事气得没话说了,跺了一下脚,转过身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你走着瞧吧。”
十八年的路太长了,我看不到尽头。
洪太平来通知我往夜班分队搬的时候,对我说:“老弟,得识时务啊。现在今非昔比了。你没看,我都把蛋子提到鬓角了。教导员在的时候,给他个胆,都不敢发恁大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犯人动不动,都把他气哭了。常常向我诉说委屈。现在不是那时候了,翅膀硬了。”
洪太平又说:“我想了几百想,觉得还是那次你跟秘书说了实话惹的祸。以后说话得注意了,不能啥都说实话啊。人都爱听好话。你的刑期还长,折腾不起啊,咱的小命再不值钱,搭给他们也不划算,你说是不是?”
我叹口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天晚上,我随分队出工拉煤了。拉煤是锅炉分队最累的活,四个人一班。每个班要拉一二十吨的煤,冬天碰上恶劣的天气,一个班要拉三四十吨的煤。我们监狱是造纸厂,造纸需要用气。天越冷用气越多。冬天,不但蒸煮纸浆的车间用气,造纸车间用气,还要供整个行政大院的取暖用气。越是天冷,拉煤的犯人越辛苦。
不是说,你把煤拉完就没事了。拉煤费不了多大的工夫,工夫都花在了装卸上。从存煤的地方到锅炉房,也就是几十米的距离,最远时,也就是百十米的样子。从存煤的地方,你把煤装上架子车,拉到提升机旁卸下,然后,再一铣一铣地装上提升机的传送带。这是供链条炉用煤,要是供煤粉炉又麻烦了,还得再筛一遍,煤里不能有超过鸡蛋大的石头。石头超过鸡蛋大,就能卡住扒煤辊的齿轮,中断往炉堂送煤。炉堂缺了煤,气压就会下来。达不到要求的气压,就生产不出合格的纸。这块卡住扒煤机齿轮的石头,就成了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政府就要追查石头的来龙去脉,于是就有人要倒霉了。
装煤的铁铣象个簸簯,一铣下去能锸起三四十斤的煤。我抓起铁铣就去锸煤,吭哧半天,也没能把一铣端起来。一个犯人说:“你去扶车吧,时间长了,锻炼锻炼会好一些。wWw.再说了,你也不是干这活的人。”
又一个犯人说:“这不是狠劲的事,干啥活就是干啥活的命。你就不是干这活的命。”
我不知道我是干啥活的命,可我还是来拉煤了,拉不动,也得来拉了。监狱没有我选择的权利。
我去扶车把了。这是锅炉房自制的人力装卸车,一车差不多能装一吨煤。车刚装一半的时候,我就扶不住车把了,哎哎着,车把把我翘了起来。他们都笑了,没有一个人埋怨我。他们告诉我怎么扶才稳当。他们对我很宽容,这大方的真实的宽容,让我对自己的一无是处,感到很内疚。
连续忙活了三个小时,把一个班的活都干完了。干完活后,都各自弄吃的去了。那四个人中,有一个是老乡,他说,你刚来,啥也没准备,走,咱一块去弄吃的。我们来到更衣室,他取出一个黑黢黢的饭盒和一个碗,领着我又来到一个停着火的煤粉炉上面。在一个都是煤灰的旮旯里,他翻找出半斤挂面。我跟在他的后面,又来到链条炉炉堂门口前。他拿起一个大铁块扔进了炉堂,几分钟后,他从wWw.炉堂里取出了烧红的铁块。然后,他让我拿着饭盒,他用铁铣把烧红的铁块拿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开始做饭了。他说:“这一个烧红的铁疙瘩,能做十个人的饭都使不完的劲。”
做好饭后,他一分为二。他把一大半都给了我。
我说:“我不饿。”
他说:“咱也没啥好的,随说只放一点盐,比大伙上的老虎熊强到天上去了。你没听人家说,大锅的稀饭,小锅的面条?咱没放油,也没有菜,它也是小锅的面条不是?就这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上的。”
他说的时候,言语里充满了自豪感。我心里却是酸溜溜的。
我从内心里羡慕他们对生活的满足感。这样的清水面条,也不是都能吃到。他们费了好大的劲,让师傅从外面买回来的。师傅以前也是锅炉房的犯人,刑满后就业了。师傅把面条带进来也是冒着风险的,一旦查了出来,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罚的。监狱有明确规定,犯人不许做小锅饭。面条买回来了,你得放好。你放的时候,被别人发现了,你就让人家吃了二馍。你做饭的时候,得更加小心,不能让政府发现了。一旦被查出做了小锅饭,比让别人吃了二馍,还要难受。罚分就不说了,周末的娱乐就完蛋了,你得参加大队的学习班。要是队长不高兴了,说不定还要受一顿皮肉之苦。时时处处,你都得小心谨慎,来不了半点的麻痹大意。
吃过饭后,他把我领到煤粉炉上,找一块暖和地方躺下来睡觉。整个大队,就这一岗位允许干完活后睡觉。政府知道,这个岗位是最辛苦的,伙食标准也是最高的,每个月五十四斤。他们说,就是一百零八斤也不够吃的。
炉上很暖和,他躺下一会就睡着了,打着均匀的鼾声。我身上又酸又疼,就是进入不了梦乡。没有多大会的工夫,我身上就飘落了一层厚厚的煤灰。看着熟睡的老乡,听着他幸福的鼾声,我想,我要是脱生一头猪该多好。吃饱睡,饿了吃,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长大了吃肥了,被宰杀后,做成各种适合不同人们口味的菜肴,端上餐桌,进到人们的嘴里,也能换来人们的称赞:“这头猪的肉,真香。”
现在自己混的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做的事,自己受罪就不说了,自己痛苦就不说了,还让家里亲人跟着受罪和痛苦。难怪政府说,把你们当人看。这的确是把我高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