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邱二宝呲着稀疏且又焦黄的大板牙对我表示欢迎:“呵呵,秀才到咱们班上来了,欢迎欢迎啊。喏,把行李撂那边炕上吧。”
班里的士兵们有洗脚的、有抽烟的,还有已经躺下要睡觉的,见我来了,都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有的还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了两句,那意思肯定是说:瞧,这就是那个被邱军长点名送下来当兵的。
我把行李放到炕上。邱二宝递过来一支香烟:“秀才,既然到咱班上来了,那咱们就都是弟兄。来,兄弟,抽根烟吧。”
我摇摇头表示不会吸。我父亲对我管教很严,从来都不许我沾烟酒的边。
邱二宝嘿嘿一笑:“抽吧,当兵的哪有不会抽烟喝酒的。咱当兵的人嘛,成天摸着阎王鼻子讨饭吃,得乐就得赶紧乐,来世上一回,什么滋味都应该尝尝,不然的话,哪天销了伙食帐,可就太可惜了,白活呀。”
听了他的话,我立刻将香烟接了过来,他给我点上火,我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被呛得好一阵咳嗽。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抽烟的历程,一直到今天也没戒掉。
邱二宝上下打量着我,坐到炕上,一边抠着自己的脚丫子,一边说道:“唉,我这个本家的脾气是真坏哟,也是你命不好,偏偏撞上了他,流年不利哟。”
我一愣:“你和邱军长是亲戚?”
旁边一个兵说道:“听他吹吧,人家邱军长是浙江人,他是四川人,哪里是亲戚?你成天张口闭口本家本家的,也就是背后过嘴瘾,敢当着邱军长的面说?”
邱二宝把抠脚的手放到鼻子边闻了闻:“我说王留根,话不是这样说的,我和军长那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邱字,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有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的?咱打冲锋从来不后退,肯为他卖这条命,和他攀个本家有啥子犯法的?”
王留根嘿嘿一笑:“你也就敢在我们面前耍一耍,见了邱军长你就拉稀了。记不记得那一回?那天你的脸上有个红印子,让邱军长看到了,邱军长问你是不是逛院子,让婊子给亲的,你说的是啥?你说那是让我妈亲的,还说我妈四五十岁了,老不正经,成天涂脂抹粉的,才弄成这样。当时把邱军长都逗乐了。”
全班的士兵们都哄堂大笑了起来。邱二宝被揭了老底,好不尴尬,骂道:“王留根,你个龟儿子,看老子不收拾你!”说着,跳起来就作势要打。王留根急忙躲开,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其实那次你就是让婊子亲的,你居然说是你妈,你妈要是知道了,非赏你一个脖拐不可。”两个人在屋里绕着圈追打起来。
这时一个坐在炕边上,戴着上士军衔的老兵忽然说道:“不早了,该睡了,明天说不定就该咱们上阵了。”
说来也怪,班长明明是邱二宝,但是听了这老兵的话,王留根和邱二宝却立刻都停了手,默默地脱鞋上炕。大家也都不再做什么事,都纷纷躺好,盖上被子,有人吹了蜡烛,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家默默地睡觉了。
我大瞪着两眼躺在炕上,说什么也睡不着。这是一间乡村的茅草屋,茅屋里有一铺长长的土炕,我们全班的人都拥挤着睡在这铺炕上。在这铺土炕肮脏的草席下,潜藏着至少一万个臭虫和跳蚤,到了夜里,它们就集体出动,向我们的身体发起了全面进攻。同时,在空中,还嗡嗡地飞着几百只wWw.蚊子,不停地向我们俯冲。你一巴掌打下去,至少能拍死二十只臭虫;随意向空中抓一把,少说能逮着五六只蚊子。你一个晚上失去的鲜血,大约比挨一颗子弹也少不了多少。
面对着这支嗜血大军的凶猛进攻,我们班的士兵们一个个却安之若素、浑然不觉,个个都睡的十分香甜,呼噜声此起彼伏,好像每个人都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臭虫蚊子都刺不穿他们那粗糙的皮肤似的。
我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这些小东西的进攻的,我的双手拍来挥去,手上沾满了鲜血,但还是无济于事,浑身依然刺痒难当,好似酷刑一般。
当然,在此时此刻,即使我住的是高级宾馆的套房,也肯定睡不着觉。当你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要用小时或是分钟来计算时,你怎么能睡得着呢?
如果说呆在连部里,活命的机会还较大的话,那么到了步兵班,那可以说几乎死定了。而且,死亡就在眼前,战斗还在继续,前方传来消息:黄百韬的整编二十五师已经被共军的华东野战军团团包围了,我们第五军必须去解救他们。先头部队已经乘车抵达了战场,我们必须随后跟进,与共军华野主力展开一场决战!
要么是明天,或是后天,我们就会上阵,向共军的阵地发起冲击,作为一个步兵,就要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锋陷阵了。
我能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吗?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我的全身,在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那具肚破肠流的尸体的样子。我会不会被打成这样?我会怎么被打死?是脑袋开花还是像刘胖子说的那样被炸成肉渣?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现在,我开始无比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留下来当兵,应该当时就走人。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想走也走不了了。因为我已经正式上了第五军的花名册,如果擅自逃走,那会被当作逃兵处理,是要当场枪毙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