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抗战期间,我们家都一直住在成都,我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和中学。这里是远离战火的,虽然我们家的房子离凤凰山机场很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美军飞机的轰鸣声,但是那只不过是为我的少年时光增添了一份乐趣而已。
我的爷爷病逝于1944年,他没能等到他苦苦期盼的抗战胜利那一天,但是我们都等到了。1945年秋天,我们家从四川返回徐州,我考上了徐州师专读书,一直读到今年毕业。
可以说我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战争,而现在,我正一步步向着战争走去,第一次要与那个人世间最为狰狞恐怖的魔鬼正面相对,我怎么会不害怕呢?
刘胖子见到我脸上恐惧的神色,愈发开心,他指了指远处炮响的方向:“秀才,知道那是什么炮吗?那是美国人造的105毫米榴弹炮。好家伙,那炮可是厉害呀。‘咣’的一炮砸过来,‘轰’的一声,方圆一二百米范围内,这么说吧,连个耗子都剩不下,全他妈炸成肉渣了。知道吗,是肉渣,连块囫囵骨头都找不到,就这样你就没了。这种炮,共军那里也有,听说还不少呢。”
我听了他的话,不由得面无人色。
刘胖子不依不饶地继续恐吓我,他用脚踢了踢躺在车上的六○炮炮筒:“就别说那个炮了,就说咱这六○炮吧,那一炮砸过去,杀伤半径也有二三十米。前年在巨野打仗,咱们和共军巷战,我架着炮来了个抵近射击,一炮过去,那边‘嗖’的一家伙,飞过半拉脑袋来。就这么大一块,整半拉,血糊糊的,正落在我身前。那脑袋落在地上,剩下的一只眼睛还冲着我眨了三眨呢。”
他的话让我的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呕吐出来。
看到我这副怂样,车里的人都发出开心的笑声。一个炮班的士兵对我说:“秀才,你裤裆里那玩艺儿开过荤没有?要是没有,那死得可就太冤了。”另一个士兵笑着说道:“肯定没有,看他那一脸毛疙瘩,那就是泄不出火给生憋的。破了童子身,那玩艺儿就没了。”又有人说:“秀才,你没睡过女人怎么不早说呀?昨天咱们宿营的那个村子里有个疯婆子,给个饽饽就能干一次,你错过了,今后可就再也没机会喽!”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在这些几乎都是文盲的士兵面前,我的大学生光环毫无荣耀可言,因为你既然来当这个大头兵了,那么即使是个博士也毫无意义,子弹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照顾的。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学识、我的身份没有任何价值,反而成为了大家的笑柄。
刘胖子笑哈哈地说:“你们说什么呀,人家怎么会死呢?人家还没吃上老尤头的回锅肉呢,在咱们四连,没吃过回锅肉的人都不会死。秀才,我告诉你一计,等老尤头做回锅肉的时候,你就说自己闹肚子,千万别吃,只要不吃,子弹见了你就拐弯走,哈哈。”
五十岁开外的伙夫长老尤头眯缝着眼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好像他在掂量某一口猪是否该杀一样。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愈发觉得毛骨悚然。
正在这时,卡车停了下来,整个队伍也停了下来。迎面有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一边跑一边喊:“让一让,让一让。”路上的士兵们便纷纷地向着一侧集中,闪开了一条道路。
骑兵从我们的身边跑了过去,一个消息也从前面的官兵那里传了下来:“整编七十师在前面打胜仗了!共军被打垮了!”wWw.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中不由得一振:既然仗都打完了,那就用不着我们上去了。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向前望去,只见远远地过来一队人,步履沉重缓慢,穿的都是土黄色的衣服,与我们的暗绿色军装明显不同。刘胖子看了看说:“噢,是抓来的共军俘虏啊,人数还不少呢。”
我仔细一看,可不是嘛,真的是共军的战俘,看上去足有三四百人,一个个神色黯淡,在我们的士兵押解下,没精打采地向前走着。
一九六五年,我在微山湖国营农场做工的时候,有一次,我多喝了几杯酒,和几个好友聊天时说道:当年我们活捉解放军那也是一串一串的。转过年就是文革,我这句话不知怎么被红卫兵给知道了,结果他们把我抓去好一通批斗。小将们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这个该死的国民党反动派,竟敢诬蔑伟大的人民解放军!”铜头皮带雨点般地向我抽来,我被打得抱着脑袋在地下打滚呼号,心里却还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当年确实是这么回事呀!是我亲身经历的啊!”
这些战俘慢慢地走近了我们的卡车,鱼贯经过。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只见他们和我们的士兵一样,也都是一张淳朴的农民面孔,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们的身材要高大一些,这可能是他们大多为山东人,而我们这边南方兵比较多的缘故。但是除此之外,双方实在是毫无轩轾,那神态、那走路的姿势,那风吹日晒的肤色,那布满老茧的双手,都完全一模一样,就好像大家都来自同一个村子一般。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忽然有了奇怪的念头:这样的一群人怎么会相互之间你死我活地血腥厮杀起来呢?
忽然,有一个共军俘虏抬头望着我停住了脚步,他可能是看到了我那充满同情的眼神,所以,他大胆地对我说道:“长官,给口水喝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