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我就陷入了就业无门的困境。当时,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市场上物价飞涨,百业凋敝,大小商号都纷纷关门倒闭,失业大军与日俱增,有钱有势的人成群结队地携家带口向南逃亡,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当然,家里有门有路的同学还是不愁就业问题的,但我的父亲只是徐州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因此,我每天都是坐困愁城,和全家人一起唉声叹气。
五月初的一天,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名叫闵东江的来找我,他对我说:“陈英,咱们这些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有人组织了一个反内战反饥饿游行,向政府当局请愿,你愿不愿意参加?”
我当时正窝了一肚子火,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我按照闵东江的指点,来到了徐州最繁华的大同街,到了那里一看,嚯,来游行的人可是真不少。除了我们学校的同学,还有水利专科学校的,有铁路工程技校的,还有很多中学的中学生,另外还有一些明显不是学生的人,拉拉杂杂足有两三千人,再加上马路两边看热闹的市民,可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闵东江,他正站在一处高台上,扯着嗓子向大家讲演:“……同学们,严酷的现实让我们无法再沉默下去了!我们没有工作,没有饭吃,而且物价飞涨,昨天能买一斤面粉的钱,今天就连半斤都买不到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大发内战横财,像什么孔先生、宋先生,他们在美国的存款又增加了好几倍。同学们,这种现实,我们能忍受吗?”
下面的人齐声呼喊:“不能!”包括我在内。
闵东江继续大声说道:“好,同学们,既然如此,那就我们发出呐喊吧,让我们前进吧!到市政府去,去向他们情愿!”
大家齐声说好,于是大队人马一齐向着市政府进发。游行队伍打起了各式各样的标语,还有人分发小旗子,上面也写满了“反内战反饥饿”、“我们要吃饭要工作”之类的口号,我也拿到了一面。闵东江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走在前面,带着大家高呼口号,我挥舞着小旗一起呼喊着,跟随着游行队伍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我忽然在游行队伍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咦,那不是我的女友章婉茹吗?只见她身穿一件青色的旗袍,外罩淡绿色的小马甲,手里也挥舞着一面小旗,跟在队伍里行进。
我一看见婉茹,立刻就想奔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因为我们已经好多日子没见面了。我已经毕业了,而婉茹比我低一年级,还在上学,学校的校规又很严格,校外的人不许随便出入,所以,我很难像从前上学时一样,随时都可以见到她,约她到某个地点相会。
刚要过去,忽然,我注意到婉茹身边有一个男生,戴着眼镜,正笑吟吟地跟婉茹说着什么,而婉茹也是很高兴的样子,不住地掩口窃笑。两个人谈着谈着,那男生的手便有意无意地揽住了婉茹的腰,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的缘故吧,他很快又放开了,婉茹也没有生气,依然兴致勃勃地和他说着话。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子,全身的热血好像都涌了上来。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好多天都见不到婉茹。虽然校规严格,但是假如她想见我,总还是有办法的,我也曾为此感到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
婉茹的家境比我家好很多,他父亲是开绸缎庄的,虽然算不上巨富,但比起我们家那却是高出了不知多少倍,婉茹是他父亲最小的女儿,一向最受疼爱。对于我和她的恋情,他的父母都是坚决反对的。只不过,以前我和婉茹同处一校,见面方便,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现在,我离开了学校,婉茹竟然就变心了,这是为什么呢?她不是说非常喜欢我,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我机械地迈动着脚步,眼睛注视着婉茹和她身边那个男生。那个男生我也认识,名字好像叫曾广瀚,是婉茹同班的学生,颇有几分才气,学校新年联欢会的时候,他曾经上台朗诵过自己的诗作,写得很不错,难道他就是用这些东西掳走了婉茹的芳心?
看着他俩有说有笑的甜蜜神态,我的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简直就想当场大哭一通。我找不到工作,女友也被别人拐跑了,真是倒霉透了,老天怎么对wWw.我这样不公平啊!一股怒火从我的心底腾起,灼烧得我五内俱焚,于是,我拼命地扯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起游行口号来。我那变调的声音压倒了其他所有人,以致于很多人都向我侧目注视。婉茹和曾广瀚肯定也看到我了,但我故意不去看他们,只是拼命地不断高喊口号,一边喊一边把手臂举得高高的。
正在这时,游行队伍忽然停下了,原来,已经到了市政府门前。在那里,警察与宪兵排成了密密麻麻的队伍,严阵以待。闵东江等人依然在不停地高呼口号,制造着声势,同时也是为了鼓舞士气。
却见军警队伍的上方高高站起了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秃脑门、大背头,身穿长衫,鼻架眼镜,一副大学教授的模样。只见他把一个铁皮喇叭举到嘴边,声嘶力竭地嚷着:“同学们,请你们冷静!同学们,请你们保持克制!你们的要求,政府都完全清楚,请大家放心,政府一定会妥善解决的!同学们,现在正值戡乱救国的紧要关头,大家要和政府同心同德,共克时艰,不要受共匪的挑拨,不要做危害民国的……”
闵东江打断了他的话,大声喊道:“我们要见市长,我们要向他情愿!”
秃脑门长衫客说道:“市长今天去开会了,我保证把大家的意思转达给他,大家先回去,什么事都好商量……”
游行队伍中传出了一片骂声:“骗子,又来骗我们!”“赶快滚开,你个破教育局长总出来耍宝有什么用?”“老混蛋,再不滚开让你吃苦头!”
忽然间,在人群里飞出了几个烂柿子,直奔着这位教育局长而去,有一个柿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秃脑门上,砸得他呲牙咧嘴,抱着脑袋从高处跳了下去。人群中传出了一阵哄笑声。
人群中继续飞出各种脏物,有西瓜皮、破鞋子、碎煤核,这些东西纷纷落在了警察宪兵的身上。他们连连躲避,但队形丝毫不乱。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哨子声,伴随着哨音,一道水龙从警察队伍中飞出,直向着游行队伍喷去。
游行队伍立刻散花了,大家四散奔走,与此同时,警察和宪兵一拥而上,高举着警棍、木棒,向着游行队伍冲来,冲着学生没头没脑地棍棒齐下,有些跑得慢的、敢于抵抗的学生则很快都被他们抓了起来。现场一片狼藉,人仰马翻,哭叫声四起,乱作一团。
我见势不妙,急忙拔脚飞逃。急切中,我还四处搜寻着章婉茹的身影,生怕她被那些不知怜香惜玉的警察大爷们给打伤了。但是,我看不到她,曾广瀚也看不到,他俩是不是在一起?曾广瀚有没有尽力地保护婉茹?我的心里焦急万分,真恨不得掉头回去好好地寻找一番。
正在这时,我忽然看到了闵东江,只见他被一个警察揪住了后衣领。那警察拖着他往回走,看来是要把他抓起来。他拼命地挣扎着,但却无济于事。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心底忽地上来了一股勇气,一瞬间就作出了决定:要把闵东江从警察手里救出来!我四处寻觅想找块砖头什么的,照着警察脑袋来一家伙,但四周都是土坷垃,根本没法用。情急之下,我紧跑了两步,大叫一声,飞身跃起,双脚像那警察踹去。那警察一下子就被我踹了个四脚朝天,我也跌倒在地上。闵东江急忙把我拉了起来,和我一起钻进了一条小胡同,拼命飞奔。小胡同七拐八绕,宛若迷宫,我俩都是本地长大的,对此了如指掌,因此很快就摆脱了警察的追捕,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我俩扶着墙,好一阵气喘吁吁,半天才站直了腰。闵东江拍拍我的肩头:“陈英,谢谢你,今天多亏了你。”
我擦了擦脑袋上的汗:“没什么,谁让咱们都是同学呢。你有难我能不管吗?”
闵东江又拍了拍我的肩头表示感激,接着说道:“陈英,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来和我们一起做事怎么样?”
我一听,还以为他要给我介绍工作呢,忙说道:“做什么事,拿多少薪水?”
闵东江的脸上现出了尴尬的神色:“啊不,不是那个……是这样,我们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创新社’,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来加入,大家一起搞些活动。”
我立刻对此失去了兴趣,一个学生社团而已,有什么意思?还能当饭吃?于是,我淡淡地说:“好啊,等有时间我去看看。”
闵东江很热情地说:“欢迎你来,你可以到城西骡马市附近的德记茶馆去找我,我要是不在,你就和那里的蔡老板说一声,他会转告我的。”
我敷衍道:“好,过两天我去看看。”于是,我俩互相道别,分手回家。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我躺在床上,细细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想着想着,猛然一惊:“啊呀,这个闵东江八成是个共产党吧!”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坐了起来,认真地分析起闵东江对我说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已经不是学生了,还组织什么学生社团?就算组织了,又在哪里活动呢?学校又回不去,难道就在社会上活动吗?
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往往都伪装成普通社团的样子,以此来掩人耳目,这个什么“创新社”大概就是如此吧?
假如真是这样,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掺合进去。虽然我现在对社会愤愤不平,但是绝对还没有公然造反的勇气,从小时候开始,爷爷和父母就反复教导我,要我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好人,绝不能有作奸犯科的勾当。在他们的教诲下,我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连学校的校规都极少违反,更不用说犯法了,这次参加游行并且打警察已经是破天荒的举动了。现在,闵东江又要我去做足以杀头掉脑袋的事,我可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于是,我打定了主意:不再去理睬闵东江,那个什么茶馆是坚决不能去的,就在家里闷几天,避避风头吧。
打定主意之后,我就闷在了家里,想看看闵东江会不会来找我。如果他来找我,我就说自己病了,或是说我妈病了,坚决不跟他走。就这样过了几天,闵东江并没有来,但是,有一位表舅却来登门拜访了。
原来,父亲为了给我找一份工作,四处求人托人。这位表舅在社会上交际比较广,为人很吃得开,父亲也去求了他,现在,他带着好消息来了。
“表姐夫,表姐,哈哈,好消息呀,阿英的工作终于有着落了。”表舅笑呵呵地坐在堂屋的条案旁,一边喝着我母亲递上来的茶一边说着。
“什么好消息?你给阿英找了份什么工作?”我的父母一起急切地问着。
表舅放下茶杯说道:“现在有个门路,可以让阿英到第五军去当差,到了那里,直接就能当军官、拿薪饷,你说这是多么好的事啊。”
我妈立刻满脸惊恐:“啊哟,去当兵,不行不行!现在正打仗,每天都死很多人,去当兵怎么能行呢?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母亲的担心当然是有道理的。我是她唯一的儿子,下面只有两个妹妹,现在要我去血流成河的内战战场,换了哪一个母亲也不会答应的。
表舅笑眯眯地说:“表姐,看你说的,我还能把阿英往火坑里领?咱们要去的,是第五军的师部,到那里去当文书。表姐你听好啊,是师部,跟师长在一起,不用上战场的。”
“可是,我听说,现在也有师长被人家打死的。”母亲依然放心不下。
“哈哈,那都是些杂牌军的师长而已。表姐,咱们去的可是第五军啊,好家伙,第五军,响当当的王牌军,全套的美国洋枪洋炮,厉害着呢!共军最怕五军了,看见五军来了,就落荒而逃,他们有句话,叫‘逢五不战’,意思是碰上五军就不能打,得赶紧跑。阿英到了那里,就是在师部里抄抄写写,不会有别的事,清闲自在得很,等到打完仗退伍了,国家还会给安排工作的。表姐夫啊!”他转过头对我父亲说:“你可要想好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父亲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听到表舅问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声,紧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心中进行着痛苦的抉择。过了良久,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对表舅说:“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让你多费心了。”
母亲大吃一惊:“他爹,你……”
父亲对母亲说:“你不要担心了,陈英已经是大人了,该出wWw.去磨砺磨砺了。再说,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他受国家教育多年,理应为国效力嘛。贤弟呀!”他对表舅说道:“陈英就拜托你了,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你多加关照啊。”
表舅呵呵一笑:“都是自家亲戚,好说好说。只不过……唉,表姐夫、表姐,你们是知道的,如今这年月,办什么事都要靠钱来开路啊。给阿英谋这份差事也是要上下打点一番才行的,所以,请你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