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是清泉,她却是一股山泉.她处在高山狭谷之中,背靠百丈削壁,上悬千年古松,阴翳蔽日,犹若深闺处子,幽静柔弱而又温馨.虽不知她出生在何年何月,但她永远是那样青春焕发,那样惹人喜爱,那样使人流连忘返.说她是清泉,她应该是一潭圣水,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圣水,是我们打柴族赖以生存的圣水.创造她生命的只不过是一个不经意的山野樵夫而已,就在那削壁底根,石罅之间,用柴刀撬开碎石,开凿出一个横直不到二十公分的小水?,虽然春夏时分泉流似涌,一到秋尽冬来,她就暂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靠石罅中浸过的滴滴水珠,给她披上一件薄薄的衬衫,映衬出瘦西施的柔美。
不知怎的,?里突然从天外飞来了一些小生命,书上说是孑孓,我们叫它沙虫,正应了流水不腐那句话,水不流了当然要多些小生命,更给这水?增添了活力和神秘。爬下去喝上一口,依然是甜丝丝的。
记得我认识她是在刚满十三岁那年。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特殊年代。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全面胜利,我们终于告别了上街游行,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岁月,进行了一番复课闹革命后,正式考初中了。
然而,我爸爸是走资派,这是不争的事实,走资派就是走资派,不但要打倒,而且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我的班主任老师伍孝贵也不是好人,他是什么黑五类,同样被打得翻不了身。理所当然,我这个狗崽子就被踢出了校门。
十三岁的年华,金色的年华,诗一般的年华,编织着梦的年华。我的儿时伙伴个个背上了书包,而我,却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流子。爸爸老是躲着我,好象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正眼看我。妈妈不甘心,带着我去找老师,老师苦笑着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现在是讲政治,讲家庭出身,讲成份。今年的学生都是居委会推荐的,你们找居委会去吧!”
妈妈带着我到居委会,主任曾朝秀白了我们一眼,严肃地说:“ 什么? 你想读书?!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斗争你爸爸时,你在家里骂娘。这是公然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公然与造反派为敌。还有,你把课本上的毛主席像弄坏了,这是对毛主席不忠,反对毛主席!”
wWw. 妈妈愣住了,我也楞住了,我们无话可答 。
曾主任看我们被镇住了,缓和了一下口气说:“ 居委会体谅你家里困难,帮你找了份工作,明天跟吴三赖当学徒,挑水担子。一来是劳动改造,二来也为家里补贴点生活。”
吴三赖是众人皆知的补锅匠,一身油奶,毫无长进,靠补锅而免强维持生计,五十来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既无妻儿老小又无徒弟,在当时,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是最革命的,难怪要我跟他劳动改造挑水担。所谓挑水担,就是跟师傅打下手,挑行头走四方而已。
听说要我挑水担,妈妈坚决不答应,凄苦地对我说:“妈妈讨吃也要养活你。”姐姐也安慰我说:“娃,不读就不读,老爸完小都没毕业,同样当厂长。”
没书读了,我也乐得自在,走街串巷,有时捡捡桃核,捶出桃仁来卖;有时摘摘篦?子,换几盒洋火回来;有时耍耍 飞刀,将以前读书时的课本和笔记本全部撕掉来赌输赢。十三岁了,我的身高还不足一米三,体重不过三十公斤,是一个典形的小瘪三。别人说我是矮子,我也乐得消受.可是别人一反背,我就愤愤地说:矮子矮子,你老子才是矮子!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妈妈叫我过来说:“娃崽,这么耍总不是个事,明天跟隔壁大哥打柴去,也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我正耍得无聊,听妈一说,就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隔壁大哥为我准备了一把柴刀,一个柴刀盒,一根扁担,两个铁箍。并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砍柴,如何捆柴,如何网?。
这样的粗活,一学就会,比读书容易多了!
第二天,鸡刚叫过头遍,隔壁大哥就来叫我了。妈妈起来煮了点饭给我吃,并在锅里的红薯丝堆里精心地挑选出几粒米饭 ,用黑得变色的汗帕包了个小饭团,缀着泪花送我上路了。
半夜赶路我还是第一次,我们往北经过北门岭时,只见岭上磷火闪闪,阴气森森。我不由得汗毛倒竖,撺着扁担紧紧地跟在隔壁大哥身后。
北门岭是一个乱葬蚊岗,这里古木擎天,衰草凄迷,夜鹰悲啼,野狗哀嚎,是一个鬼魂经常出没的地方,怪道使人不寒而?。
我在惊魂中穿过丛林,大约走了四公里到了洞源村。到洞源后就开始爬山,在那崎岖陡峭的山路上爬行五公里左右,就到了小水漕。
小水漕位于打柴路的中段,东西两面是高山削壁,南北是一条紧容单人行走的羊肠小道,中间有一块空坪,不,实际上是一个只能容十几个人休憩的乱石堆。那股清泉就镶嵌在西面的岩壁脚下。
这时候,天已蒙蒙亮。山中空气清新,百鸟啾鸣,真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小水漕顿时热闹了起来,已聚了一大堆打柴的人,他们有的磨刀,有的喝水,有的在说笑话。
我爬到wWw.小水漕已是精疲力竭腰酸背痛了,于是倒头便睡。隔壁大哥立即把我拖起来,严肃地说:“现在才开始,不能泄气,抓紧时间磨磨刀,喝喝水,继续赶路。”
没法,我只得起来爬在泉边喝了几口水。不喝便罢,一喝就来神了。只觉一股清凉透遍全身,嘴角润甜润甜的,使人神清气爽,疲劳顿消。我对大哥说:“这水真好喝,我从来没喝过这么甜的水!”
大哥笑了笑说:“这水是我们打柴人的命根子,整个山上,只有这里有山泉,过了这里,前面就没有水喝了,要等下午回时在这里吃中餐才有水喝了。”
难怪这泉水这样甜美,难怪这泉水这样神奇,原来仅此一家,别无分店!于是,我重新换了口气,又美滋滋地尽情地吸了口泉水。
喝了泉水磨了刀后,就是上七皮龙骨。说是七皮龙骨,实际上是七座陡削的山岭,每座山岭约两公里高远,一座叠一座,打柴人为了图吉利,就把它叫为龙骨。岭的陡削度无法形容,反正上山时两腿酸?,下山时两脚抖颤,肩上再加上一担柴,那滋味就难以言表了。
爬完七皮龙骨,往左走是枫木源,往右走是邝家,往前走是双巴岭,野鸡拖尾。大哥告诉我:要想打好柴,就要到野鸡拖尾,但是太远,怕我走不到,所以就到枫木源打柴算了。
望上去枫木源就在眼前,可是走起来还必须花大力气,山里的路就是这样,山路十八弯,一弯更比一弯难!山里人说是:“看到屋,走得哭。”
进到枫木源,才感觉到真正到了大森林。这里路很窄,也很陡。路的两旁都是参天大树,树枝拴着蔓藤,蔓藤咬着树干,荆刺丛生,乱石挡路,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山崖,粉身碎骨。
我们攀着蔓藤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后,就开始砍柴。大哥叫我不要走远了,一是怕迷路,二是野兽多怕吃亏。他找了几棵野杂树,叫我先劈去藤蔓,削掉树枝,然后砍倒树干做柴。并砍了根竹子叫我拿着,说是用来打蛇,蛇就是怕竹子,俗语说:蛇蛇蛇,竹子是你舅爷!手上有根竹子就不怕蛇了。说完,他就自己砍柴去了。
我一个人硬着头皮干那从未干过的活计,只一会儿,双手就起了血泡,眼看太阳就偏西了,我的柴还未砍好。
这时候,大哥急匆匆地跑过来说:“这深山老林里,野兽多,太阳一偏西就要离开,不然就回不去了。”说完,马上帮我劈柴打箍,并帮我背倒岭。所谓背倒岭,就是山岭陡削,荆蔓缠绕,无路可走,更不用说挑担子了,于是必须把柴倒背着,攀沿而上,到有路处才系?用扁担挑。
大约三点钟,我们又回到了小水漕。
这时,感到小水漕更加亲切。我把柴担一摔,,就急匆匆地与那小水漕的清泉接吻,爬在泉边猛喝一顿,那清爽甜润的滋味真使人终生难忘!因为那是用汗水和苦汁浸润出来的!接着,我们就在那泉边吃着那用汗水浸 得发黄发黑的汗帕包着的一坨黝黑黝黑的红薯丝饭团。在那迷人的泉边,就像吃美味佳肴,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感觉到格外甜蜜,格外舒畅!
天快黑了,焦急的妈妈终于盼着我回到了家。我打的柴虽然不多,只有二十公斤,但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爸爸妈妈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第二天,大哥读书去了,我只好一个人踏上了打柴的征途。从此,我就与小水漕那清泉结下了不解之缘,日日与她见面,有欢乐,与她共享;有愁烦,向她倾诉。记得有一次,我喃喃地对她说:难道我真的是坏人吗?她好象没有听懂,依然潺潺地流淌;她好象听懂了,有诉说不完,诉说不清,而又不愿诉说的苦衷。
然而,她永远是那样纯净,那样心明如镜,即使到了干涸的冬天,泉?里生出了沙虫,他依然顽强地生存着,没有怨言,没有愁烦,依然用那甘露滋润 着我们打柴族的心,期待着春天的来临。我们也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宠着她。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亵渎她的语言,连想都没有想过!依然每天两次去拜谒她,就像虔诚的教徒。
每当我谈起那神奇的山泉,姐姐总是羡慕地说:“娃,明天带姐去尝尝。”
我何尝不想带姐姐去呢?一来她比我大四岁,有主心骨;二来在深山老林里也有个伴。
妈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天晚饭时,妈妈对我说:“娃崽,姐姐是女孩儿家,不兴出远门,还是你一个人去吧!你一人去方便,兴许像刘海一样砍一个老婆回来呢!”
说完,全家人都大笑了起来,特别是爸爸,笑出了几滴苦涩的眼泪。
当时,虽说我不太很懂,但已有一种朦胧感,因为我听过刘海砍樵的故事。于是,我更执着更认真地去打柴,好象真的要打回一个胡大姐来,也好象缺那么一两天就会失去与胡大姐见面的机会。提起这事,姐姐现在还笑我呢!
前不久,我驱车到洞源村采访,望着那崇山峻岭,就想起了那弯弯的山道,就想起了那小水漕的清泉。世事如棋,风云变幻,三十多年了,不知她是否安康,不知她是否还记着我。于是我问村长,村长惊奇地望了我许久许久,然后说:“那条路已无人走了,现在改革开放,原来那些打柴族都到城里做生意,大多是几十万元户了。就连我们守在这山口的都不烧柴,改为烧煤烧液化气了。”
是的,打柴能值几何?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而已。不过我想:尽管那条路已经无人走了,但小水漕那股清泉肯定依然键在,依然焕发着青春的活力,依然那样甜美清爽,依然那样清澈如镜地铭刻着那个时代的脉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