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溪尽是辛夷树 1


本站公告

    贝记回春堂在江浙二省皆有分号,光是这南京城里就有七八家。贝家也属金陵吴人,祖孙几代都痴迷昆曲,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老爷少爷太太媳妇丫鬟婆子都爱唱两段。

    到这一辈儿的老板贝晋美更是年过而立,有妻无子,整天和几个菊园里的伶人混在一处,是起头出资创办昆丞班的几位富商之一。

    自打沈润梵将侄子沈葆荪送到贝记在长乐路的药铺当学徒,贝晋美就喜欢呆在这儿;又因着绍记的老店也离得不远,便常常将“蜡烛小开”徐竟清呼拉过来,和沈润梵三人喝酒聊天。

    隔帘打量着外头柜台上忙碌的沈葆荪,徐竟清边叹息边摇头,“我说沈四啊,这么好的一块料子你大哥就忍心丢在这破药铺子里?连我都心疼死了,好好儿一许仙给耽误了。”

    “喂!谁敢说我这是破药铺子!”贝晋美拉沈润梵坐到自己腿上,一双白白肥肥的大手就往他脸上摩挲过去。

    沈润梵轻推了他一把,站起来,咯咯笑:“他自个儿不愿意学戏,我大哥也没辙。不过嘛,我前些日子倒是相中个好的,只要想法子把他弄进来,咱们葆荪说不定也不别扭了。”

    “哦?还有让咱们沈四爷入眼的货色?是谁家的孩子?”

    “说起来你倒是最熟悉不过了。就是上河镇水记蜡烛店的儿子,他常到你店里送货的。”

    “水时霖?”徐竟清想想,摇头,“没觉得多好啊,比他弟弟差远了,你怎么看中他了?”

    “你懂个P!除了那些个巾生官生你看得中谁啊!他可是绝佳的旦角苗子。”

    贝晋美在一边拊掌大笑:“哈!有如此美人,小四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介绍。”

    沈润梵回身给了他一记爆栗,“你就妄想吧,人家可傲着呢,不屑吃这口饭的。”

    徐竟清端起桌上的酒杯呷一口,哼了一声:“这年头没钱讲什么硬气!他水家那个小铺子算什么?要关门也就分分钟的事!”

    沈润梵这便执壶给他斟酒,面露哀色:“既然竟清这么说,我可要为人铺子求个情了,做买卖都不容易,怎好就不通融通融?”

    贝晋美“噗”地喷出一口酒,拿手指着沈润梵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你也太......阴了,这话亏你说得出口!”

    徐竟清笑,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四爷这可不能算阴,这叫‘提携’!今后世上少了个做小买卖的人,菊坛却多了个名旦,怎么瞧也是恩德一件啊!”

    沈润梵欠身朝他福了福,唱了一句:“多谢公子成全。”

    ****

    这擅自决定他命运的一幕水时霖并不知道。近些日子他愁的是父亲的病越发重了,以往好用的方子也全不见效果;加上绍记突然说不再要他的货,铺子的生意岌岌可危。

    带上新做的一批松味儿的蜡烛,他打算再去城里碰碰运气。可绍记的掌柜这回不等他把东西拿出来,就一个劲地摆手说:“如今城里都点上了电灯,买蜡烛的人少了,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哪有力气帮你们周旋。你可别怨我,大家都艰难呢!”

    时霖咬咬唇,把包蜡烛的包袱打开,哀求道:“徐掌柜,这些是新做的货,和一般的货不同,加了松味儿能驱蚊的,您就搁着试卖几天,好不好?反正天也热了,说不定能销得好呢?”

    “不要不要!我说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帮你们水记这几年,那是我们老板心善,不想还给赖上了!大家老熟人了,可别逼我撕破脸不来往啊!”

    时霖涨红了脸,眼泪在眶里打转,“徐掌柜您是好人,我爹病了,等钱抓药,您就帮帮忙成不成?”

    徐掌柜扶了扶金边儿眼镜,叹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帮不了你,你爹和我们都来往这些年了,但凡可以拉一把怎么会袖手旁观?不瞒你说,咱们老板在盘算着把蜡烛店的生意转行,以后怕是也不会要你们的货了。”

    时霖颓然地收起包袱,出了绍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家里卧床等钱治病的爹,一堆卖不出去的蜡烛。可要是今后都不能靠绍记销货的话,他也不能就这样等着自家铺子倒闭不是?得另想法子!

    正思忖着,几个短衫黑裤的汉子撵着一少年从眼前跑过去,时霖认出是周根荣,暗叫声“不好”,赶紧跟了上去。

    逼窄的巷弄底,几个人往地上蜷着的周根荣身上招呼着拳脚,他嘴角带着血,大喊救命,眼角一下扫到水时霖的身影,慌忙给他打手势示意他走开。

    水时霖呵止道:“住手!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围殴者停了手,纷纷回身看他,其中一个长相颇凶的麻脸汉子扬起下巴,冲他吼道:“哪来的小鬼,敢管爷的闲事!”

    “你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么!”

    有人嗤笑,一脚又踢到周根荣身上:“嚯!你这偷儿果真有同伙!没想到还挺义气,自己送上门来!”

    见有两个朝时霖逼过去,周根荣急得大叫:“我不认识他!你们抓他有个鸟用!”

    麻脸汉子说:“我管你认不认识!你今儿再不把钱交出来,别怪我揭了你俩的皮!”

    根荣趴在地上,抬起那张五颜六色挂彩的脸,明明痛得要死还笑得痞气十足:“钱都让我爹抽掉了,你们到哪找去?不如你们带我回去,我自己跟何管事说!”

    “哟嚯,你这小杂种不是喜欢跑么,这会儿倒肯跟我们回去啦,晚啦!”麻中 文首发脸汉子一手把他拎起来抵在墙上,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他的脸颊,“何爷让你给客人烧烟那是看得起你,你竟敢偷起客人的钱来,看来上回那一脚没把你踹醒倒让你长了胆子!”

    根荣被那重重的巴掌打得嘴角爆裂满口鲜血。

    “住手!别打了!你们就算把他打死了他也还不了钱啊!”时霖不顾两个人架得他的胳膊生疼,大声喊道。

    麻脸汉子果然停住松了手,根荣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你能替他还钱?!”

    “我......也没钱......”

    “嗯?!”

    “可是......我有蜡烛......你们看,我这些蜡烛都是卖的,等我把蜡烛卖了......就有钱了......到时我替他还......你们现在逼他也没用啊......”

    几人面面相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个人走到时霖跟前,“啪啪”扇了他两巴掌。“你不会是想拿几根破蜡烛替他还钱吧?!你知道他欠了多少钱么?想耍爷们呢!嗯?!”

    “我......”时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双臂快要被人捏断了,不禁拼命挣扎,却又怎么挣得脱两个大汉的挟持。包袱早落在地上,里面的蜡烛散开来,被几人狠踩猛碾,断的断碎的碎。

    这时巷口上有辆黑色轿车停住,车门“砰”的响后下来一个圆脸男人,嘴唇上养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

    “郑四,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当这大街上欺负两小孩呢!”

    麻脸汉子转头一瞧来人,赶紧满脸堆笑迎上去,“原来是二少爷,您这是往哪去呢?”

    男人不理他一脸谄媚,指指地上的根荣问:“他们怎么犯你手里了?打成这样!”

    “这些琐事哪能烦到您呢!这小子上个月在馆里偷了客人的钱袋,伙计没留神给他趁机溜了躲起来,这不刚拿住么!”

    “既是上个月的事,当时没查到怎么反倒现在拿人?还搞得路人皆知的架势!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老爷如今在选政府的参事,你们那地痞习性也给我收敛着点!把人给我放开!”

    郑四示意手下收了手,还是心有不甘:“何管事叫我们把他捉回去,没钱还就送馆里给客人烧烟,难道这就算了?!”

    男人斜睨了弯腰拾蜡烛的时霖一眼,想了想说:“既是欠着钱,你只管找他要钱就好,当街动手,你嫌不够张扬的啊!”

    郑四听出这主子的意思,嘿嘿一笑,回头吩咐几个人重新架起两少年欲带回去再说。

    车上不知何时又下来两个青年人,站在男人身后,这会儿其中一个说:“一雁,今天可否卖个人情予我,这两人欠你家的钱,我来替他们还;你就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回!”

    时霖觉得这人的声音颇熟,迎着光抬头看却看不清楚。

    那叫“一雁”的短须男人愣了一下,立刻打起哈哈:“仰曦你这是说哪里话!他们不过是街坊上胡闹的少年罢了,我还不至于要跟他们计较。郑四,听清楚没?快把人放开!”说着顺手把青年递过来的大洋挡回去,“仰曦你就不要折煞我了!钱我是断不会要的!”

    旁边郑四一双牛鼓眼死死盯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恨不得把他吞下去一般。

    男人又呵斥道:“郑四!你聋了?!要你爷说几趟啊!还不快滚回去!”

    见主子来真的,几个大汉这才泄气罢手打道回府,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还不服气地回头瞪周水二人。

    青年扶起时霖,拨过他的脸,瞧那两个红肿起来的五指印,关切地问:“还伤到哪里没?要不要紧?”

    时霖疼得咝咝吸气,认出这人正是上回帮自己包扎手伤的叶昀,脸就更红了些,大概是想起上次的龃龉。“我不要紧......”

    “这位小兄弟怕是伤得不轻,还是赶紧去医院吧!”跟叶昀一起下车的另一位青年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周根荣满脑门全是冷汗,不禁担心道。

    “悠然,你先看看他伤在哪?”叶昀一边顾着水时霖一边叫张游鸾。

    张游鸾想扶周根荣起来,没料一碰到他,他便疼得大叫。

    “一雁兄,你们何府的家丁还真是厉害得很!”

    何一雁站一边讪讪地笑:“那几个人一直是放在烟馆里管生意的,是横了些。不过你们也知道抽大烟的有几个不是偷抢讹骗的主?也非得这样的人才镇得住那些瘾君子!”

    “现今到处都已禁烟,我还道何家正应该是以身作则才对啊!”张游鸾语含讥讽。

    何一雁苦笑道:“我的确早就劝家父关了烟馆的生意,那终归究底不是什么好东西;家父近些年也有这样打算,只欠个时机罢了......”

    “一雁兄这话说得真是奇怪,以何家的财力,关几家烟馆还要什么时机?莫非伯父这一届不当选,还得等下一届选上了才和这破国败家的东西说再见?”

    “悠然!行了,救人要紧!”叶昀怕他言语激烈惹恼了何一雁,出言阻止。

    张游鸾这才住了嘴,看何一雁如何反应。

    何一雁倒像是毫不在意,大度地说:“现下先用我的车送两位小兄弟去医院吧,报馆那边晚一点去没关系。”

    叶昀点点头,“那就多谢一雁兄了。”

    白下路红汇医院。

    周根荣断了两条肋骨,加上上一次从烟馆跑出去的时候被打伤了没有及时治疗,新伤旧疾一并发作出来,当晚便高烧不退奄奄一息。好在这家医院是新式的西医医院,于急救方面比中医有效得多,更得那位何二公子特别叮嘱过,医生们也尽力施治,折腾了足足三四日,这才渐渐退了热稳定下来,也算保住了他一条小命。

    周根荣不让找他父兄,水时霖只得自己留下来照看他;叶昀每天都来,给时霖带些吃的,却没说几句话;张游鸾和何一雁则再没再露过面。

    时霖以前没进过这样的西医医院,初时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周围。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颈子上都挂着一根丫形的胶管一端还坠着一块小圆镜;还有几个白衣白帽叫“护士”的女士像是医生的帮手。后来知道医生挂的那个东西叫“听诊器”,可以把肺上的毛病听出来。时霖觉得应该带爹过来给医生听听,病兴许就好了。可是没钱是不成的,得想办法凑点钱给爹看病。包袱里全是碎蜡烛,不能卖了,得回去重新做一些;如今绍记不要货了,应该把货卖给谁?

    这日黄昏,水时霖正在走神,叶昀不知何时进来了。

    “他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刚睡着。”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有人进来也不知道。”

    “我在想......住这医院是不是很贵?可我们......都没钱......”

    “你不用担心,这家医院是何家的产业,再说也是何家的人伤了他,自然要负责。”

    “可是......好像周根荣的确有欠他们钱......改天我再做些蜡烛卖了也能凑一些......”

    “莫非你还真要替他还债去?”

    “算起来他是为了还我的货款才挨打的......我也答应替他还的......”

    叶昀又好_38605.html气又好笑:“你知道那何家都是些什么人么?你们这南京城里一半儿的烟馆可都是姓何。明面儿上有很多正行生意,但偏门也照捞不误。黑白两道通吃,他们会在乎那几十块钱?何况你哪来的钱还他们?每回碰见你,你都是身无分文只带伤。”

    “......”

    “我倒是很奇怪,怎么看你也不像是爱惹事的人啊?”

    “并不是我惹事,而是......”时霖想想觉得无从解释,只好闭了嘴。

    “那天要不是悠然在,何海铭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们。”叶昀若有所思,见时霖茫然,于是补充道,“何海铭就是何老二,‘一雁’是他的字。”

    “你......和何二公子不是朋友吗?”

    叶昀笑:“不是。我刚在《新江报》谋了份差事,这位二公子正巧是报社老板;为人嘛......比他父兄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总之,你们以后还是离何家人越远越好。”

    时霖咬咬嘴唇没吭声。

    叶昀突然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根半截儿的蜡烛,正是那天被人当街踩断的。

    划根火柴点了,清新的松味在病房荡漾开来,欢快的火苗在落日渐暗中跳动,映在两人的脸上。

    “说起蜡烛,你家既是开铺子的,我这儿正好有个小忙让你帮一下。高楼门那边有家刚开的法国餐厅,他们经理威廉和我认得。前些日子听他说起要买一些西餐桌上用的蜡烛,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我便自作主张拿这个给他看了,没成想他真的很喜欢,要跟你订货呢。”

    时霖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叶昀拍拍他的肩,笑:“那么没问题的话,就要烦劳小掌柜你尽快赶个工喽。”

    时霖用力点着头,多日来的忧虑一扫而空,漆黑的泛着光彩的瞳仁在那瘦削的带着淤青的脸上格外生动,叶昀不禁看呆了。

    “你父亲的病好些了么?”尴尬地移开目光,叶昀又问,“看你上回给你父亲抓药,所以想是病了吧。”

    时霖说:“不见好,吃了好几副药了,总是咳嗽。”

    “那可拖不得,咳嗽的病可大可小,你赶紧带他来城里瞧瞧西医吧。”

    “等店里空一些,就带他来。”时霖话音刚落便看见沈葆荪站在病房门口,没想到他会来。

    叶昀也看到他,问:“你是......”

    沈葆荪朝时霖指了一下,“我是他师兄。”

    “哦,想来我托人送的信收到了。进来坐吧。”

    “不用了。”沈葆荪在门口蹭着,没有进来的意思,时霖这才发觉他脸色很难看。

    “根荣没事了,医生说过几天便能出院的。”

    “时霖,是......你爹......出事了!”

    于是,水时霖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