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第一个“牛鬼蛇神”是中学的沈老师。他是去年分配来的大学生。课上得好,人又长得帅。个子挺高,身子矫健,清眉秀眼,肤色白晢。一副金丝眼镜,显出几份斯文;一身折痕分明的衣裤,透出几分潇洒。特别是“两头乌”:油亮的头发,锃亮的皮鞋,更透出一股精神气。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成了“牛鬼蛇神”?戴红袖套的中学生说他“资产阶级情调”,占了“封、资、修的一条。
沈老师被游街了。头发剪了,鞋子脱了,胸前挂着一大纸牌。纸牌上,黑漆漆的名字被红彤彤的X压着。他手里敲着一面锣,敲一个“哐哐”,喊一声“我是牛鬼蛇神!”就这样,被几个红卫兵押着,被几十个孩子围着,被路边、窗口无数的眼睛追随着,游遍了这七里长的矿区。
我看了,也跟了一段路。起初,很好奇。后来,有些不忍。再后来,觉得惶恐,觉得毛森森的……
第一天,沈老师一个。第二天,有了一小撮。第三天,有了一小批……这以后,便有一大批,而且是一批一批接着来。昨天还给别人挂牌的,今天就轮到别人押他游街了。早上,路上设卡拦截,凡凉鞋底有个“共”字形状的老少爷们挨了;晚上,挨户破门查抄,用报纸剪鞋样、衣样而剪了领袖像的小媳妇老娘们栽了……我那班主任陈老师搬新家,正堂上贴领袖像的浆糊还没干,几个戴红袖套的就闯了进来。“旧房那张领袖像呢?”一句话就让她两眼发黑了。撕了,烧了,丢垃圾箱了……任何一种做法都有罪。于是,她成了“现行反革命”。
一幢幢的楼房、一排排的平房,住着的人不再说“谁谁挨了”,而是说“谁谁还没挨。”
爸爸是第三天那一小批中的一个。那天晚上八点,他在灯光球场的大戏台上亮相了。几个月前,他在这里演过节目,现在又“演”了。只是,他的“道具”换成了胸前的纸牌:反动技术权威、大右派。
那天晚上,黑夜比白昼还亮。戏台、球场、路边的灯全换上了高瓦数的灯泡,台下还安了八盏探照灯。坐在前排的井下方队矿工们头顶上的安全帽还亮着工作灯。整个会场wWw.灯火通明。有组织的工人和干部队伍占据着会场的中心地带。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的是没有组织的群众。整个矿区能来的都来了,还有那附近赶来看热闹的农民。
当然,我们一家子都来了。我和弟弟就伏在戏台的边沿上,四哥陪着妈妈在后面,五哥一个人混在农民的中间。他十五岁了,比我要面子。
随着扩音器里的点名,一个个“牛鬼蛇神”被押上台来。先是公司的当权派,然后轮到爸爸了。两个大汉推平板车一般地把他推出来。他平常走路总是前脚掌完全落地,才迈后脚的;此时身不由己,脚更不由己。前脚尖刚点地,后脚就拖过来了。推到前台时,不用押他的汉子再动作,他只能跪住了。若非后面这两个支撑点,他准仆在地上了。
我和弟弟眼不眨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里一片惶恐。爸爸怎么啦?他的神情是宁静的,是放弃了任何企图的那种宁静。我看到他的目wWw.光顺着胸前的纸牌落在了眼前的地面上,右膝往后挪了寸许,并齐了左膝。不知是为了跪得规范点呢,还是为了跪得舒适点?他的头勾着,脖子不停地往前伸着,伸着……尽管这动作是轻微的,但我还是看得出他在努力,使这动作更轻微点。我突然间明白,是那该死的风纪扣!它在外力的作用下,紧紧地卡住了爸爸的喉结,使得那扭曲变形的衣领,犹如绞架上的绳索勒住了爸爸的脖子。
呵!我真想冲上去,替爸爸解开风纪扣!但不敢,只是将目光紧紧地锁定爸爸的颈部。尽管,看不见那小小的风纪扣,但我分明地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扣子在我的眼里不断地放大,放大……
也许是前伸的效果不好,爸爸的脖子开始左右摆布了,也是极轻微的,怕惊动了他人似的。这样一移,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就在一刹那间相遇了。随着他身子的一颤,我的心就颤了。爸爸的心在激烈地颤抖着,因为他胸前的纸牌晃了晃,挺大的晃。但是,很快就没了,他闭上了眼睛,脖子也不再动了。
爸爸,你动呀,你动呀!我心里喊着,爸爸是听不见的。也许,他是听得见的,要不,他怎么硬是不动了呢?……我恨风纪扣!
从那以后,我不爱穿有风纪扣的衣服。即使非穿不可,我也绝不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