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奉行“君子相交淡如水”的信条,平日里和同事相处,私交是没有的,谈的都是工作。他的级别、资历、还有那年龄,都让同事们父辈般地敬畏着,而他的另一面又如何呢?他真的不苟言笑吗?这次,总算给年青人逮着个机会了。
他们私下里商量好了,由新来的女技术员出面,和爸爸演一出《逛新城》。既然是大家的一致意见,爸爸当然是无法推辞的了。
“人家拿你穷开心,你当哪门子真呀?你还不推掉?”妈妈说。
爸爸却一脸地认真:“话怎么能这样说呢?节目是看的嘛,总要有人去演吧,谁演不是个演?再说了,谁会让自己单位的节目演砸呢?选我,是大家信任我嘛!别人都相信我,我还能自己不相信自己?”
准备节目阶段,爸爸除了在单位排练,回到家里也不敢有片刻的放松。我们从没听过爸爸唱歌。其实,他是唱过的,只不过那是我们听来决不是歌的“歌”。妈妈说他唱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他就会唱这支歌,就会这歌里的两句。”
是哪两句?妈妈没说。我们不知道,也听不懂。因为那曲子沉甸甸的,虽有些古香古色的,但成不了曲似的。歌词经爸爸嘴里“哼”出,如从磨盘里碾出来似的。再加上他那浓重的地方口音,我们总以为他是在模仿古人拖腔拿调地吟诗作诵,从不当他是唱歌。妈妈说,那就是唱,是古时候的那种唱。
现在,爸爸要在家里唱歌了,还要在房间狭小的空间,绕来绕去地甩手摆脚的,这可就新鲜了。
我和弟弟被这新鲜事拴在家里了。我们不再出去,就站在门侧看爸爸的排wWw.练。爸爸唱,我们就笑;爸爸转,我们也笑。笑什么?笑他总是把“女儿吔”唱成了“女儿嗨”,笑他总是把前挪后移的“行”,变成了前迈后拖的“走”。
于是,爸爸便拜师学艺了,我和弟弟也就当仁不让了。尽管我们都不懂,也就是看过一次演出,就凭那点记忆,加上想象,当起了师傅。
“怎么,这次的和上次的不一样呢?”爸爸摊开两手直嚷嚷。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你自己记错了。”弟弟嘟起了小嘴。
我知道爸爸一点没记错,是弟弟忘了。但我没吭声,因为,我刚才也是这样,耍了一次赖。这也怪不得我们,我们哪懂呀!
“噢,噢,是我记错了。人老了,记性就差了。再来,再来。”爸爸在这时候,总是容易妥协的。
那几天,家里充满了歌声,充满了笑声,比过年还欢乐祥和。每次排练完,爸爸都要找妈妈要二角钱给我们。“去,买杯葵瓜子。”他的要求,妈妈总是笑纳的。
演出的那天晚上,我和弟弟早早地就搬凳子扛椅子,占住了前排的好位置。一家人饭后桌子没抹、地没扫、碗筷没洗,就一起拥到了灯光广场。演出开始了,前面的节目,我们都没心思看,一心就等着爸爸的《逛新城》。
报幕员一报出《逛新城》,我的心就跳到嗓子眼了。爸爸亮相了。那稍微弯着腰,戴一顶大毡帽,裹着一身藏袍的人,哪还是平常总挺直腰板,目光直视前方,着一身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的爸爸呀!
他这身打扮才亮相,台下的人就笑弯了腰,笑岔了气……阵阵地掌声,震得麦克风都嗡嗡作响。我更是使着劲拍掌,拼着嗓子叫好。
那晚,爸爸是白唱了。台上的麦克风压不住台下的喝彩声。他唱得跑调了吗,口音重不重……我真的不知道。
事后,爸爸的演出,成了家里十天半个月茶余饭后的话题,让全家人乐了好一阵时间。一等奖的奖品,是一只热水瓶和一个脸盆。爸爸说“留着,一个给小六子,一个给小七子。他们是我的老师呢!”
那只热水瓶,我至今还保留着。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爸爸只是个轮廓。也许,正因为是个轮廓,那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深刻,那么地鲜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