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茅山矿区的井下采矿点发现了铀矿的散层。我们那里是磷矿,是无毒的。而磷与铀,常有共生的现象。这是几个在铀矿干过的工人发现的。那时,正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试爆成功。人们对那伟大成就津津乐道,也就知道铀的放射性辐射的可怕。自然,井下作业就停下了。
爸爸以前都是总工程师。现在是采矿工程师,技术科科长,自然就忙了。一面要和有关部门一起判明那是不是铀矿石,对人体的危害如何;一面要对地质资料进行分析,找出新的采矿点。一个矿井的建设,是需要投入大量资金的,是不能随便废弃的,那是国家的钱呀!而且,井下也要尽快恢复生产,人力也不能浪费,还有那影响要考虑。他忙不过来,就只有加班加点了。忙里偷闲,不是他这人能为的。
那天,我和弟弟偏偏没有找到玩伴,又偏偏都想起了爸爸。这人,也真奇怪。我们就没想过爸爸,就这回想了。矿山就那么巴掌大的地,茅山的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我和弟弟都不懂,就知道挺怕人的,就知道爸爸也在那。亲人,就是亲人。关键时刻,我们就想起爸爸了。
于是,我和弟弟就去看爸爸了。
时值正午,我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翻山越岭地去看爸爸去了。对孩子来说,他就知道晒得难受,就不知选个时辰,说去就去了。大路十二公里,小路九华里。我们当然选小路了。
那真是大山大岭,只上不下的一条小路。从海拔460米到1320米,有爬的。小路,极少又人走,常常被路边的草叶掩住。草,大多是茅草,叶侧犹如刀片,把我们裸露的皮肤,划出一道道伤痕。没多大功夫,那汗水就浸透了衣服。浑身上下,难受死了。
当我和弟弟立在爸爸身后时,他正伏桌画图。桌子上那钵蒸饭一点没动,早已凉了。饭上的青菜,都泛黄了。
爸爸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就从抽屉里拿出两张一角的钱,分别给了我和弟弟。他说:“后面村里有个代销店。你们去买两个白糖饼吃。”说完,又一头埋进桌面的图纸里了。
白糖饼,一角钱两个。我和弟弟都买了。饼很大,上面的糖粒也很大。白灿灿、亮晶晶的。我们先抠下那屏上的糖粒,抠了一小撮,往嘴里一抛,嚼得吱吱响。再咬大饼。饼很硬很香,咬得嘎嘎脆。我觉得那饼是最好吃的饼,有股麦香。这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这么香的饼了。
我和弟弟就在山上玩。爬到树桠上摇树枝,钻进刺蓬里摘野果,躺在草地上扯草叶。末了,摘了一手帕爸爸最爱吃的山间野果刺梨,喜孜孜地回到爸爸那里。
爸爸还在忙着。他连头都不抬,说:“回去吧,天不早了。”
回去的路是下山,走起来倒也轻松,但我觉得很累,很不高兴。我说:“下次,再也不来了。一点意思都没有,爸爸理都不理我们。”
“你不来,我来。有白糖饼吃。”弟弟说。
我没好气地说:“就知道吃。你自己来,你认得路吗?莫给豹子叼了去!”
弟弟不再吭声了。
爸爸主动理我们,就是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每到那一天,他一回家,就把我们三个小的叫在面前,让我们排成横排。他叫一个名字,我们就上去一个。这时他会摸一下我们的头,或者,将我们搂在怀里。然后wWw.,每人给两块钱。这每月的零花钱,是由他的手发的。发完`以后,他的工资就全交给妈妈了。他发钱的时候,常常发出一声感叹:“常将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后悔迟。”
爸爸为什么总把这话挂在嘴边?是用来教育我们,还是告诫自己呢?我一直就不明白,当时就更不明白了wWw.。直到他老了,患脑溢血瘫痪在床上时,我才从妈妈嘴里知道。
爸爸说这话,是深有感受的。
爸爸生在一个官宦人家。我爷爷是清朝的五品官,爸爸还在奶奶怀里时,就捐了个七品知县。辛亥革命爆发了,我爷爷的官就没得做了。他在任上,还算是个清官,又为三个孩子捐官用去不少,也就没什么家底了。坐吃山空,何况,家底连土包都算不上,也就支撑了一两年。家空了,爷爷和奶奶就归天了。爸爸就跟着大他十几岁的大伯生活。大泊是个中学教员,自己又有一大家子,那日子就艰难了。
爸爸没钱读书,是大伯在教室后面放了张方凳,他才成了没学籍的学生。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可没钱,就没去读,只好在街头摆张桌子,代人写个书信,找碗饭吃。再后来,省里招官费留学生,他考了个第四名,这才去留了学。他报考时,穿的衣服都是借的,因为自己的衣服没一件是没补丁的……
于是,我似乎明白爸爸学成后,为什么要回国了。也明白那段生活对他性格形成所起的作用。
那就是穷。他穷,国家也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