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一大早往哪滩跑?”黑狗飞老远就叫起来。
“我到二姑奶奶家去一趟,办件私事。”
说话间九千岁的骡子到了跟前,他伸手一拉郑保长:“皇军来了,你这个当保长的不接待,走什么亲戚?赶快回头。”
鬼子头目叫毛岗,见了郑保长,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
旁边的夏翻译便问九千岁:“蒋会长,毛岗队长问你,他是什么人?”
九千岁向毛岗哈哈腰,说:“他是这个村的保长,叫郑福来,要去走亲戚,我叫他别去了,接待皇军要紧。”
毛岗听了夏翻译的转译,跳下马,“哗啦”一声抽出军刀,跑近了,猛地挥刀,向郑保长脖子劈来,正当郑保长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人也惊得目瞪口呆之时,那刀却在郑保长肩上搁住了,只听毛岗又叽咕了几句。
夏翻译说:“太君问你,新四军有多少人,还在不在村里,不在去了哪里?不说实话,就砍你的头。”
郑保长被这个下马威吓得六神无主,哆嗦着对夏翻译说:“我说,我说,你请太君先把刀拿开吧,我胆小害怕。”
夏翻译向毛岗一说,毛岗哈哈大笑,抽回军刀,恶狠狠地说:“你的,快讲。”
郑保长定了定神,说:“新四军就住在那头庙里的,不让人进去,多少人我也没看见,临走跟我要了三条船,一条船能坐二三十个人,我估摸着有八、九十个人。他们还丢下话,说不会走远,随时会打回来。”
夏翻译把这些话译给毛岗听。
毛岗愣了一下,大叫了几声,对夏翻译说了几句,又朝郑保长挥挥手。
夏翻译对郑保长说:“太君说了,只要你好好配合,有情况及时报告,保长还给你当。太君还问你王通河的皇军来了没有?他要进村去,让你召集全村人,听他训话。”
郑保长想了一下,说:“那边皇军来没来,我没看见,我这就进村召集人去。”
九千岁跳下骡子,拍拍郑保长肩膀,奸笑两声说:“老郑,靠上了皇军这棵大树,少不了你吃香喝辣。新四军就那么几枝破枪,是靠不住的。”
郑福来点点头,强笑说:“我晓得,我晓得。”他在前带路引着敌人入了村,到了紫竹林,让队伍停在庙后,他跑回家拿出一面铜锣,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叫着:“全村男女老少到庙后头麦田去开会咧,日本皇军要训话!”他挨家挨户地招呼着。
许先生今天没有开课,听说敌人要来,已提前叫孩子们藏好课本,防止敌人搜查。他和张良俊藏好了武器,准备看看敌人情形,这时听见郑保长召集人,便也来到庙后麦地里。
崖藤少佐带领的人马进了村,正在布置封锁四周路口,听见锣声,就带人围了过来,让朱闫王问郑福来是怎么回事。当他得知毛岗进了村,下令召集全村人训话时,便生了气。他想的是他比毛岗官儿大些,照规矩应当等他来作决定,想不到这毛岗居然擅自就行动起来,眼下,他只有化被动为主动,于是带人就往紫竹林赶来。
这紫竹林位于村庄东南角,东边两箭之地就是广洋湖。坐船从湖荡上看它,一片青葱的芦苇上方,淡淡的青烟里,耸立着黄墙乌瓦,飞角高甍,恍如仙阁琼搂。庙前有棵五百龄银杏,枝繁叶茂,巍然矗立,被四乡人视若神明。庙后有一大片紫竹林,据说从唐朝始建其庙时就载培了,至今生生不息。不知是因紫竹而建庙,还是有了庙再移来了紫竹,反正这紫竹林与寺庙已经浑然一体。紫竹林里的竹子名副其实,竿竿紫红可爱,连才冒出的新笋也是红的,只是表面沾着一层浅浅的白粉,好像娇羞的女孩儿化了淡妆。月夜的紫竹林,竿竿紫竹在微风中摇曳婆娑,满地竹影斑驳,曼妙如诗。雪中的紫竹林,紫红的竹竿,青翠的竹叶衬托着枝头和地上洁白的积雪,越发秀美如画。相传韦应物、范仲淹都曾乘舟经过这里,写过称颂的佳作,可惜没有留下记载。更可惜的是,兵慌马乱的年代,这里就像藏在深闺无人识的佳人,除了四时八节四乡人来烧烧香,礼礼佛,还有谁有闲情逸志赏玩它的景色呢?
这时,乡亲们扶老携幼,陆续来到庙后麦田里站成一大片。张良俊也在人群里,跟许先生交换了一下目光。
鬼子和二皇端着枪把群众包围起来,崖藤见了毛岗就责问了两句,毛岗只好点头“哈依”两声,听由崖藤训话。崖藤跳到一个石磙子上,让王翻译在旁翻译,他鼓吹了一通中日亲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造福中国人民的一大通鬼话,最后,他说柳堡村以后归属王通河辖区,要在村里选一个跟皇军一心的保长,下一步要给全村良民发良民证,有新四军家属或抗日分子,良民们检举出来,大大有赏。
毛岗当即就显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心想,这柳堡村原来属于郭桥管辖,他崖藤怎么一句话就归了王通河?又不便公开为此争执,就指着郑保长说,这个人原来是保长,看上去不错,可以继续当。崖藤翻了毛岗一眼,盯着郑福来看了一阵,招手叫他到跟前,问了一通话,王翻译告诉郑福来,崖藤少佐问你,这次来的新四军是那部分的,有多少人?多少枪?住在哪里?村里谁家有人参军了,谁是抗日分子?要你如实报告。
郑保长急出了一身汗,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刚才我已向毛岗队长报告过了,新四军究竟多少人?多少枪?我也没看见。他们坐了三条船,估计有上百人,就住在前头这个庵上。”说着朝紫竹林一指,又说:“我没看见庄上有人参军。”
崖藤听了王翻译的转译,两眼翻了起来,大声说了一句话。
<> 王翻译告诉郑保长:“太君问你,村里没有一个抗日分子吗?”
郑保长拍着胸口说:“我敢担保没有!”
崖藤朝几个鬼子兵叫了几声,几个鬼子立刻端着枪,扑进庙去。他转脸又问郑保长,庙里和尚为什么没来集中,人群里有没有外村人。
郑保长回答:“老和尚是良民,新四军要住宿,他不敢推辞,外村人嘛……”他一边拿眼扫视人群,一边想:这里只有一个许先生是外村人,黑狗飞、五闫王都晓得,我不说不行。于是指指站在人群中的许先生说:“这位姓许的先生是高邮人,好人,是我们请来教书的。”
崖藤听了,就招手要许先生走到前边来。
许耀先看见上次追他的瘦鬼子也在旁边,心里一惊,怕瘦鬼子认出他来,但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了,便泰然自若地走到人群前面,背对着瘦鬼子,面朝崖藤站着。
崖藤象猎狗一样盯着许先生看了一阵,突然发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许先生:“我是郑保长他们请来办学堂的,不信你问问他们。”他指指崖藤后面的朱老五和蒋国枝旁边的黑狗飞。
五闫王和黑狗飞并不知道许先生的真实身份,以往跟他也没有什么过节,便都说,认得这个人,确实是教书先生、良民。
瘦鬼子已发觉许先生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因为上次许先生是化过妆的,象个中年庄稼汉,今天是个洋文人模样,变化太大了,他无法确认出来。就在这时,九千岁在人群中见到了张良俊,忽然向夏翻译说:“你告诉毛岗太君,那个人叫张良俊,会聚众闹事,是不良分子,有抗日嫌疑。”
毛岗听后,便叫张良俊出来,喝问他是不是抗日分子,又叫两个鬼子抓住他搜身。
张小飞和他娘急了,就往前挤,人群骚动起来,鬼子和二皇大声呵斥,举枪威胁。
许先生一见,忙向郑保长使眼色。
郑保长会意,跟王翻译耳语了几句。
王翻译低声告诉崖藤,那个毛岗旁边的蒋国枝会长,上次来霸占寡妇的田地,逼死了寡妇,张良俊跟寡妇有亲,带人跟他争执过,现在这蒋会长是公报私仇。
崖藤听了,大为生气,朝九千岁吆喝了几声,说他干扰正事,又阻止毛岗继续查问,这才解了张良俊的围。这时,正好几个鬼子把老和尚悟真和两个徒弟宏明、宏亮连同小哑巴都押来了,崖藤便注意打量起老和尚来。只见老和尚神态安详,不卑不亢,双手合十,端端正正站立在那里,全然没把气势汹汹的鬼子和二皇放在眼里。崖藤顿时来了怒火,又想到新四军就是住在他庙里的,非得狠狠敲敲他不可。于是,他跳下石磙子,气势逼人地走到悟真面前,瞪着他看了一阵,就通过翻译审问起来。
“新四军是你收留的?”
悟真:“庙门大开,人人能来,人家要住宿,出家人只好与人方便。你们日本人要来住,我也欢迎。”
崖藤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更为窝火,怒道:“新四军有多少人,有什么武器?”
悟真:“出家人不关心军事,既没数过他们的人数,更没点过他们的武器。”
崖藤吼叫:“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悟真依然冷静地回答:“出家人不问军事,他们的行踪也不会告诉出家人。”
崖藤“刷”地抽出刀来。
宏明、宏亮一起上前保护师父,小哑巴也跑过来拥着老和尚。
几个鬼子一齐用刺刀逼过来。
崖藤一把抓过宏亮,红着眼问:“小和尚,出家人不打妄语,你的说说,新四军有多少人?带了多少枪?有没有大炮?”他边说边比划着。
宏亮眨眨眼,装着害怕的样子,做着手势答道:“他们一到庙里,就把我们师徒几个,连他——”他指着小哑巴:“都关起来,不让出来活动,那个晓得他们的事情哪?”
悟真推开宏明,拉过宏亮,挡到他们面前,对崖藤道:“长官,新四军来都是老僧一人接待,其他人一概不知。”
那个追赶过许先生的瘦鬼子忽然向崖藤说:“上次有个袭击我们的人,跑到这个村里就不见了,八成也是这个老和尚藏起来了。”崖藤象野兽一样怒吼了一声,凶残地挥刀向悟真劈去。悟真本能地伸手一挡,左手当即耷拉下来。他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只用右手一把握住左手喷血的伤口,微闭双目,屹立不动。
乡亲们又惊又怒,顿时往前涌动。
张良俊两眼喷火一般瞪着敌人,急要上前,被小飞和小飞娘拉住不放。
宏明忙扑上前,要替师父包扎。
崖藤朝几个鬼子一挥手,下令对悟真动手。几个鬼子端着枪扑向了悟真。
许耀先怒火万丈,但他清楚,这帮野兽对于多杀几个中国人是不当一回事的,眼下绝不能跟鬼子硬斗,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牺牲,于是他一把拉过宏明,紧紧搂着他。
郑保长在一旁吓坏了,伸手拉住宏亮和小哑巴,不让他们上前。
几个鬼子的刺刀一起扎向了老和尚,老和尚腰、腹、大腿同时被刺中了。鬼子们拔出刺刀,老和尚血透僧袍,仍然咬着牙一声不吭,冷冷地怒视着崖藤,摇晃着身子,向后倒在麦地上。油绿的麦苗被鲜血染成了紫竹一样的颜色。
王翻译说:“太君说了,今后谁敢收留新四军,谁敢跟新四军来往,就是这样的下场!”
黑狗飞朝毛岗叽咕了几句,毛岗就向崖藤说:“供船给新四军和划船的人,也要一个个找出来,死拉死拉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