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黯然失色。杨练不知如何安慰,加之革命资金事关重大,不得久留,叮嘱几句便离了邵府,由李威开车直奔码头。凤仪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良久,直到阿金来催她吃午饭。她勉强吃了几口,便闷闷地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些日子,离别已成为她的功课:外公汪静生、汪宅小院、故乡南京,最后是哥哥杨练。她感到心里屋里都空荡荡的,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化成一种痛苦。她趴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巾里,默默地哭泣起来。
杨练走后,邵元任对凤仪很是关照。当天晚上便请裁缝上门,量做新衣,又厉告阿金等人,要像对他一样对待凤仪,如有造次,不得轻饶。阿金小卫赵伯等一干下人,哪里敢得罪她,只是唯唯喏喏,万事随她心意。幸而凤仪性格随和,又自小独处惯了,并不麻烦旁人,每日只在邵府里东看西逛,没过多久,便把这幢二屋小楼,加前后花园逛了个遍。最后,她的活动范围停在了书房,这里除了线装书,还有许多翻译来的西洋读物与西洋画片。她没日没夜呆在这里,或坐或睡,手中始抱一本书。阿金只需请她用三顿饭即可,有时请她也不出来,只得把饭端进书房里。
家里多出一个孩子,却好像什么都没增加,几天下来,不管白天黑夜,都静悄悄的。邵元任有些奇怪,担心下人们暗里欺侮凤仪。这天午饭后,他放下所有事务,突然回到邵公馆。
阿金正在午睡,小卫打开门,见是邵元任,吓得愣住了。这位年轻的东家总是早出晚归,晚饭也很少在家吃,更不用说中午了。“凤仪呢?”邵元任问。
小卫张开嘴,不知如何回答,邵元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上了二楼。楼上一片寂静,卧室里也没有人,他又到花园里找一遍。小卫早把阿金叫醒,她慌忙跑出来,战战兢兢地道:“小姐在书房里。”
“你为什么不陪着她,”邵元任道:“她还是个孩子?”
“她不让我陪,”阿金颤声道:“她,她要一个人呆着。”
书房的门是反锁的。邵元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阿金用钥匙打开门。邵元任顿时愣住了,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书的和画片,凤仪蜷在上面,头枕一本《三国演义》,睡得正香呢。
邵元任轻轻走过去,在凤仪身边席地而坐。这孩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幸福的小狗,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梦乡中。“凤仪!凤仪!”他伸手推了推她。
“邵叔叔。”凤仪睁开眼,见是邵元任,不由一愣,睡眼惺松地坐了起来。
“为什么睡在这儿?”
“我在看书。”
“看得懂吗?”
凤仪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邵元任看着地上的书:“凤仪,你想上学吗?”
“上学?”
“就是和很多小姑娘一起读书。”
凤仪没有吱声,她喜爱这间书房,但是“很多小姑娘”,对她大有吸引力。这时,她听见阿金在书房外轻道:“邵先生,刘小姐来了。”
刘小姐?凤仪觉得这个人名既陌生又熟悉,猛然间想起,这是她来邵府第一个晚上,邵元任曾提到过的。他那微变的神情一下子印上她的心头。她大为好奇,站起身跟着着邵元任朝楼下走,二人刚转过楼梯螺旋型拐角,便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女子站在客厅之中。她上着一件淡青色竹叶绣高领过膝长衫,下着一条深青色长裤,窄窄的裤角之上,是两行墨绿色竹叶绣片。她见二人下楼,轻轻转过身,对着楼梯方向,以示尊敬。凤仪见她乌发中分,自额前美人尖处缓缓分开,轻轻贴在白皙的面颊之上。真是沉静中略带一分娇羞,柔弱中却含两分明艳,不由地傻了:她就和书房里那些仕女图上的小姐们一模一样啊。
“凤仪,这是我的表妹刘雅贞,你喊姑姑就行了。”邵元任说。
“雅贞姑姑。”凤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刘雅贞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恭敬地向后退了半步,朝邵元任深福一礼:“表哥好。”
邵元任面色一沉,眉头一皱:“早就说了,不要再行这些旧礼。”
刘雅贞脸色飞红,微低头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坐。”邵元任说。
刘雅贞这才轻轻退了一步,慢慢地坐下。
“呀!”凤仪忽然发现,刘雅贞的裤角之下,是一双小巧如粽的三寸金莲,不由轻叫了一声。她顿时在心中大为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姑为什么要缠足呢?
刘雅贞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慢慢把脚藏在最里面,头低低地垂着。邵元任越加不耐起来,扫了一眼落地钟:“这是方先生的女儿,你有空多陪陪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是。”刘雅贞小声回答。
“她认识不少字,你可以再教她一些。”邵元任略带挖苦地道:“三从四德就免了,多教些知识。”
气氛更加尴尬,刘雅贞点了点头。
邵元任阴沉地注视着她,似乎因为忍耐才没有发作。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小卫,关上门吧。”刘雅贞柔声道,合府上下顿时松懈下来。刘雅贞让赵伯准备一些茶点,然后跟着凤仪去书房看她的“宝贝”,和她慢慢地聊天。整个下午,两个人喝着可口的奶茶,吃着好吃的糕点。刘雅贞又让阿金找来纸和笔,教她画画。凤仪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品尝过如此温柔的女性关怀。她觉得刘雅贞就像一团温馨的空气,暖暖地包裹着她,让她又爱又崇拜。她立即迷恋上刘雅贞的一切,一面不自觉地想学她的模样,一面又觉得她太过柔弱,希望自己可以强壮一些,可以保护她。
也就是这天开始,凤仪迷上了绘画。她在任何能画的地方画:纸张、书本,甚至白色的餐布,花园里的空白水泥地。阿金拿她没有办法,不管她干什么,邵元任永远没有责备,只有赞成。阿金觉得东家成心想把这个小姑娘惯成一个野孩子。刘雅贞只上过几年私塾,学识并不高明,闲来无事,她想教凤仪刺绣,被邵元任阻止了。
“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学的,”他嘲讽地道:“浪费时间。”
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薄。自凤仪来了之后,她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出入邵府。虽然难得见到邵元任,她已心满意足。她满心疼爱凤仪,觉得她既像一个孩子,又像一个良伴。通过她,她和邵元任之间有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收养了这个小姑娘,而且,默认她担当起了类似母亲的角色。
想起这些她就脸红,她的父母也默许她照顾凤仪。从刘府到邵府,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邵元任的将来。只要元泰发展得再好点,只要邵元任再有点时间,大家都这么想,他一定会和她完婚的。
邵元任为凤仪选择学_4460.htm校,暂时没有合适的。凤仪常思念方谦和杨练,也常怀念汪静生与汪宅故居。但她从不告诉旁人,不过夜深人静之际,躲在被子里哭上一场。虽然她是个孩子,但她和刘雅贞在一起,人们就感觉她可以保护刘雅贞,而刘雅贞则让人感到脆弱和无耐。除了凤仪,所有人都惧怕邵元任,这让凤仪很不解,她觉得邵叔叔是温和可亲的。大家为什么怕他?还有雅贞姑姑,她隐约觉得,她是喜欢邵叔叔的,邵叔叔也喜欢她,可为什么雅贞姑姑要怕邵叔叔,而邵叔叔一见雅贞姑姑,就满脸不高兴呢?
这些大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她还不懂。而且不管天大的烦恼,只要拿起画笔,她就会忘了一切。转眼到了1911年春节,邵元任为凤仪缝制了新衣,除去两套中式棉衣,还有完全按照西洋画片上做的裙装和大衣。凤仪对这套衣服钟爱极了,每次试穿时她就想发笑――实在太像西洋画片里的东西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