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西日夕坠,红霞抹天。这般光景并无多长时间,深冬时节,早早便不见了日头。
枫惊云轻推开门,眼见四下里无人,心中才安。桌上油灯仍自点着,那油似乎极为低廉,灯光因而昏暗无比。只怕惊动婶婶,是而也不敢上楼,就趴在这厅中桌上,望见眼前的灯光轻轻地跳跃着,越跳越轻,慢慢地便黯淡下去。
“这是在何处?”枫惊云看向四周,倏觉眼熟。但见自己身处一处草丛,一众枯松掩蔽,前端却是一处草屋。冬日有暖阳朗照,却仍是身寒。腊风冷冽,似利刃千把,刮人脸面生疼。双目一侧,向那草屋边上看去,却是一处悬崖,崖边有一石碑斜插在地,那碑上有字,虽是年代久远,遭了风蚀,却仍是观望得清楚,依稀辨得是“落凰”二字。
这二字似是千斤重石一般,落在心上,但觉如巨石激潭,久不能安。正待起身,忽见崖边有一白影。细望之下,却见是一男子立在崖上,双眸冷厉,远眺天南。但见他面若刀削,眸闪冷色,一身白衣,紧裹着身体,便是那腊九寒风如何撕咬,也奈何不得。如墨般的长发随风而起,依依有素白显现,略添沧桑。
那般模样与脑海中的印象渐行重合在了一起。枫惊云的眼角水雾一现,正欲上前,却见那男子右手一探,那地上竟是有一柄细剑腾起。看那细剑,有四尺长短,二指来宽。见那男子,脚踏七星,抡剑而起,经由起式之后,如行云流水,直行而下,无丝毫阻滞,带三分轻逸逍遥。宛若洛水凌波,昆山舞剑。
枫惊云但看得痴了,忽听得那长剑一阵嗡鸣,剑柄之处一抹殷红亮起。那男子身姿一顿,再无动静,目中落寞,尽是苍凉之色。忽而双目一利,朝着这边看来,淡而道:“却是谁人?”
他这般款款问起,竟似有一股莫大的威压,直令人喘不过气。枫惊云一拭双目,奔行而出,道:“爹爹,我却是枫儿!你不识得我么?”
“枫儿?”那白衣男子微觉一怔,目中但少了几分阴沉,忽而肃道:“你跑到这来做什么?便是又来偷偷望我练剑?我自与你说,你这一生,只许从文,这剑术一道,却是一下不得碰。你可记得?”
枫惊云心下喊道:“我今日却不是来偷习剑术,我却是来见你的,却是来见你的!”那男子见他眼中清泪流下,转而怒起,喝道:“男儿上顶天,下临地,只流英雄血,不落儿女泪。你这般是做什么?”许久,目中又带上柔情,声涩道:“惊云,今日我却是要走了。”
这句话语本言得极轻,落入枫惊云耳中只似鸣雷,一时怔怔。那男子望了他一眼,待想说什么,终而又忍住了,只道了一声“好自为之”,举手之际,凌空虚画,一柄气剑横陈目前。那男子双脚前踏,似是一杆标枪一般,直立其上,剑行极快,破空而去,倏而无影。
那男子那般高绝,待得枫惊云回转过来,却早已不及。当下慌忙奔到崖边,但见万里长空,千山阵云,却还哪有人影?落凰崖边,只余下一名白衣少年,长发似是风吹而动,只呆呆地看着那远方,令人望之生怜。
正自伤心,忽觉一股磅礴大气汹涌而至。抬头一看,天际之处竟是现出一个亮点,待得近时方才发现是一道亮光飞回!枫惊云心中一喜,似溺水之人遇着稻草一般,对着远空大呼道:“爹!”
弹指之际,那亮光已而飞近,看得清时,心中一怔,原来只是一柄飞剑凌空而行。一时心下酸楚,目中落寞。那飞剑身发亮光,挟风而前,宛若奔雷游电,蛟龙遨空。最奇的是,剑身之上逸出滔天气势,竟似天地皆为所生,天地翻手可灭一般!枫惊云大吃一惊,看那细剑越行越近,正想躲避,但觉得那细剑气机已而将自己周身锁住,却是如何避得?一声惨叫,那柄细剑竟是刺向了他耳朵!
“啊!”
一缕柔和的灯光照进了他的眼睛。四下看时,仍是在多福客栈。方才知晓这一切都只是梦,心下又是后怕又是宛惜。但那耳朵仍是疼痛无比,转过头去,一个胖女人正狠狠地扯着自已双耳,紧捏不放。
“做什么?你放手!唉,你放手……”枫惊云使劲一挣,像是一头泥鳅,脱了胖女人的钳制,背贴着房屋的柱子,双目狠盯。
“小兔崽子!”胖女人怒道,声音震得人耳朵生疼,“今晚什么活都没干不说,睡觉还点着灯,你当油同水一般可是?我让你躲,我让你躲……”说着,随手抄起一边的扫帚往枫惊云打去。
枫惊云也不辩解,恨恨地啐了一口,“臭女人,胖女人……”
那胖女人不听倒好,一听完,脸现黑气,自是怒极。枫惊云一惊,忙转过身去,“刷刷刷”三两下,似只猴子一般攀上柱子。胖女人不及抓住,只得在柱子下面仰起头来,怒喝道,“兔崽子你下不下来?”
“就不下来。”枫惊云扮个鬼脸,爬得愈高。
“好,你不下来,好……”胖女人连说了几个好,黄牙一咬,却愣是没办法。“你有种一辈子都不下来。”
枫惊云不吃这套,仍往上爬,终于爬上了梁子,安生地坐在那里。
“老娘今天却是吃定你了!好,你不下来是吧?你不下来我就一直在这里候着,我看你下不下来。”
那胖女人这般说着,果真搬了条凳子坐在柱子下面。二人对峙,不知多久,已是四更时分。枫惊云向下望去,见那胖女人双目轻瞑,似乎早已睡熟,心中忖道:“胖女人狡猾得很,定是在装睡。”这样想着,也不敢骤然下去,但一直坐在梁上身子受制,久不动弹,不免腰酸背疼。抬头一看,漫天的星光自那天窗照了下来。心中一亮,直立而起,双手上举,正好触得着那天窗的窗口。待一用力,一下就蹿出了天窗,对于他这般顽童,倒也不是难事。
星光柔和,照在枫惊云的身上,但舒展身体,静坐屋上。虽有寒风刺骨,却比在梁子上坐着好。四下里一片漆黑,但觉所见平平,只得看那天中星像,借以打发聊赖。
启明微光,星辰便要消散。这神州岛的天空却是有它的奇异之处,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天上就再无月亮降临。不过后来听一些商人说,在神州岛东还有一座飞岛,那岛名唤瀛洲岛,仅有神州岛十一大小,岛中有城,唤作出云,无论昼夜,俱能看到那一轮明月静静地悬在空中。
黎明往往是一天里最寒的时辰,更何况这还是腊寒时节。不消一会,枫惊云便禁受不住,心中想道:“死便死吧,胖女人她能吃了我不成?”这般所想,便往那天窗靠近,向下看去,那横梁下,胖女人仍旧睡着正香。
见得这般情形,枫惊云心中一喜,就要向屋内探脚。正在此时,那胖女人却已经张开眼睛,对着枫惊云怒吼一声:“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这声音却是把枫惊云吓得不轻,周身一颤,身子自然向后仰去。倒在了那屋顶之上,轻抚了抚胸,暗道:“这胖女人可当真吓人。”只是话未说完,倏觉得身下的瓦片猛得下陷,那屋顶却似乎要塌掉一般。正自惊疑,背部便碰上了一块石板,“唉呦”一声叫出了声来。
细细看着周围,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觉上下和后面全都是冷冰冰的岩壁,只有前头是微亮的光,心下诧异,自己家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向上看去,屋顶离得自己只有数尺之遥,轻易便能爬上。只寻思着,这既然是自己的家,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坏事情。看前而视,向着那朦胧的光亮走去。借着星光,勉强可以看见那前面是一层层石阶,绵延而下,却不知通向何处。
行在那石阶之上,只得得越行越觉阴寒。看两面时,墙壁砌得齐整,似是花大力所建,不似天然。越是久行,却似仿佛离那亮光越远,如此不知走了多久,方才至那石道尽头。
见得一扇石门,就再无路可行。微光自是从那石门的缝隙间透出来的。枫惊云思忖再三,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石门,那一瞬间,只觉阴风扑面而来,寒意登生,不自禁闭上双目。待得他睁开眼时,一时面上惊愕,无以言表。
但见眼前乃是一间宽广的石屋,看了一圈,这石屋除了来时的这一扇门,似乎再无其他出入的通道。那石屋的中央,却是摆着一张供桌,漆黑的牌位正立于那供桌之上。这里居然是一座灵堂!
待打量那张供桌:约有半人来高,宽约一丈,与寻常供桌并无不同之处。往前走时,才看得清楚,那桌上并排放着两个灵位,木色漆黑如墨,左首的那块灵牌上,书着“家夫枫啸天之位”,右首的灵牌却是笔力劲遒地写着“家兄枫啸傲之位”,均是惨白字色。只是显然,左首灵牌上的字迹出自于妇人之手,只多哀怨,少有凶戾。
这般看来,这里竟是自己的家祠?
枫惊云微而一怔,转而明晓,忖道:“原来我却是当真有个叔叔,是了,爹爹出事以后,叔叔曾经回来为爹立下灵牌。想来后来叔叔却也遭不测,这灵牌怕是胖……婶婶立的罢。”他本欲想说“胖女人”,蓦得又想那妇人这么多年来始终孤单,且又将自己辛苦养大,不由得改了口。
周围地势平平,想来这里不可能安葬着父亲的尸身。站在那空旷的石屋中,枫惊云只觉得心中也如这间石屋一般空荡,蓦得鼻又一酸,只觉那天地之间的悲伤全都向自己这边涌来。
他本是孩童,回想这些岁月,当真凄苦,不觉泪珠泣下。正自感慨,忽地,从那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嗡鸣之声。枫惊云本自不加理会,却见那嗡鸣之声愈来愈重,不过多时,便觉得连这家祠也跟得动了起来。
慌忙抬头,却只见那供桌之后的石壁上,一柄细剑剑身发颤。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柄细剑,跟普通的铁剑并无区别,毫无起眼,只是剑身较为细长,那剑柄之处有一抹诡异的红,红得像鲜血一般。细细一看,复觉吃惊,这不便是那日梦中所见的长剑?
枫惊云忆起父亲所述,这世上宝剑,皆都看似平凡,须知那些长得华丽的剑,凭空多了许多装裱,却已然失其本色。
当下不由得对这剑看重了几分。想来此剑能够长挂于此,必然是父亲死前留下。走上前去,却见那剑身颤得越欢,从那颤音之中,枫惊云竟感到一股欢喜,仿佛是故人相见一般,似曾相识。当下心中奇怪,寻思道:“这宝剑莫非通灵?”
须知宝剑要想通灵,必有人在炼剑之时以自己为魂,融入剑身,而牺牲之人须无半分强迫,故而通灵宝剑极为难得。
他心中想着,却见那剑颤得更欢了,当下更为惊疑不定,差点就喊了出来,“你,你晓我心里在想什么?”
那柄细剑颤鸣一声。枫惊云又惊又喜,笑道:“甚妙甚妙。”伸出手去,正要去取,却不由一怔,愁道;“我现在脱身不得,那胖女人正在房下逮我,拿了你甚是不合时宜。嗯,过些天再来取你。”那剑似真通灵,竟只是轻呤两声,再也不做声。
枫惊云行至灵前,握了握拳,郑重地对着前方重重地叩首三声,心中自忖,却不知爹爹与叔叔缘何死去。这样想着,又小泣了一阵,泪眼迷蒙之中,忽而看见那供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上面用朱砂书着一行血红大字“惊云亲启”,那封口处用蜡封得严严实实,似是无人开启过。
枫惊云抚掉眼角的水雾,拿起了那信,其中一块薄薄的丝帛,只见那丝帛上写着十个大字,字字铿锵,似有戾气,宛若愤然血书,却偏偏透出一股莫名的亲近。
枫惊云心下好奇,一字一顿地念起,那帛上所书,却是:
“凡枫家后人,必入吕仙门。”
沿原路返回到屋顶时,那天色已而亮了。枫惊云路上只满脑都是那家祠中的场像。又疑道:“那胖女人缘何不告诉我这屋顶之下藏着一处家祠?”这般一想到胖女人,心下一阵紧张,走到天窗那边,向下一望,哪还有胖女人的影子。心下一乐,跃到那横梁上,顺着柱子滑了下来,正自得意,却感觉那及肩长的头发一疼,心中暗叫不好,却又挣不得,只得苦着脸回头道:“婶婶……”
午时之后,那胖女人不晓得去了何处。枫惊云寻她不着,自也乐得清闲。闲坐在厅中,无所事事。那胖女人既是不在,枫惊云但是掩了客栈大门。想来那胖女人定是去采购一些事物,但有个半日左右,便会回来。
如此复又过了两三天,那胖女人仍旧未归回家,枫惊云心下惊疑,但不知那胖女人去了何处。
又过了些许天,再无等她下去的耐心,胖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枫惊云强作镇静,心中暗自思索,如何也想不到那胖女人还有什么去处。回娘家?跟胖女人在一起这般多年了,怎么一次娘家也没回过?再说,若是去娘家的话又怎么会不说一声?枫惊云愈疑愈惧,惴惴过着日子,仍不见人。
这般又过得三天,心中忽起一个念头道:“莫不是那胖女人自嫌我顽皮,弃我而去?”此念但生,一时只觉得只若天昏地暗一般,心中凄苦,自是难言。但觉自己于这世间,当真是再无一个亲人,也再无一人待自己好。这一世便如那草芥沙砾一般,多自己一人不觉多,少自己一人也不觉少。
是日夜深,正欲入睡,猛而听得一阵敲门声,甚是粗暴。枫惊云本是孩童,那恶女人虽待他不那般良善,但当真离了,却是十分不安。听得这敲门声响,心下欢喜,只道是那胖女人归来了,急急便要去开了门。
正待探手,听得门外有男子声音道,一时怔住,不知何人。是时虽有五大仙派驻立神州,但神州岛上人多纷杂,仙人却也无法能够干管过去。是而这世道却也不甚太平。
那人敲了数声,似是不耐,又听得一女子娇笑,继而便是一声重重的“碰”,那扇木门竟是被人一脚踢开了。看那门外,当先的是一彪形汉子,长得甚为粗豪,五大三粗,满面横肉,如恶鬼凶魂,当真怖人。
那男子身畔却是立着一妖娆女子,柳腰细瘦,莲足纤纤,在那寒风之中,宛若香兰一般,虽过青年,却另有一阵风骚。素手浅掩,正自“咯咯”发笑。女子手所执处,是一个男孩,年岁相仿,一身墨色的衣衫,黑发黑眸,虽不说得上英俊秀美,但却有一种阳刚之息,让人见之如同皓日一般。三寸短发将那刚毅的面容完美地烘托出来,较之同龄孩童,肩身宽阔,颇显高大。
那男子冷哼一声,望了周围一眼,目光锁在枫惊云身上,骂道:“奶奶的,小兔崽子,方才叫你开门,你是聋了还是断脚?”说罢,竟是扬起大手,作势要打。
枫惊云一时还未醒转,不晓得躲闪。那美艳女子“咯咯”一笑,一手抵住那汉子大手,道:“漠驼,莫要欺负小儿。”
那唤作漠驼的男子目中带笑,伸过手去,道:“我便不欺负小儿,我却来欺负你。”正要点上那女子下颔,将触未触之际,也不知晓那女子如何动作,竟如滑鳅一般,堪堪躲过,仍自“咯咯”不停。
见她这般模样,漠驼面上怒气一时尽消,只讪讪道:“你便是这般小气。”望见枫惊云正自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迁怒其上,道:“小儿,看什么看,快唤你家大人出来。”
枫惊云道:“我婶婶她不晓得去何处了,这里只有我一人。”
漠驼目中光芒闪过,嘿嘿一笑,道:“也罢也罢,速速备两间上等房来,若是怠慢了,爷把你这小_4460.htm店烧了!”
枫惊云心下害怕,自soudu.org去忙活。但因平日里时常做这种事情,很快便准备好房间。那漠驼与那女子独处一室,正在枫惊云边上。那男孩则居在另一间,隔了颇远。
这阵年老栈,夜里能听得隔壁有声音传来,常闻得那女子“咯咯”娇笑,隐约但听得那男子道:“宝贝儿,你却是何时才肯遂得我?”
那女子嗲声道:“漠大侠,你但陪我行完此次路途,我便是遂你。”
漠驼轻哼一声,道:“那臭小子却有什么好?你却是要不远千里带他去碧凌山。碧凌山,嘿嘿,可当真是要行一年。”
那女子娇声笑道:“怎么?你是不愿意么?”
漠驼笑道:“如何不愿意?但有你这般美俏佳娘,任是谁人都会愿意。”转而又道:“不过我看那小儿倒是个好货,嘿嘿,却是当把他卖个好价钱。”
听得这话,枫惊云心下大惊,他一介孩童,如何会不害怕?忽而鼻中一动,竟似是闻得一阵幽香,自隔屋传来。但觉得脑中乏意上涌,意是要睡去。恍恍忽忽,失去了清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