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贫屋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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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值四月初仲,正是柳肥桃绽大好时节,甘霖摘下桃树上的蝉蜕,投入蒸腾翻滚的砂锅之中。

    这是甘霖于乡野处打听来的偏方,陈年的蝉蜕熬在雄黄芦根等发药之中,有祛风去痹大功,正对母亲手脚酸麻的症口。

    “娘这风寒痹痛由来已久,非是针药可以见功,我儿不必听些个野方子,当把心思用在诗书学问处,勿以为娘做牵挂。”母亲悠悠的看着甘霖:“我甘门以耕读传家,你阿爹临走时候也是叮嘱为娘,务要我儿读书学道。”

    “母亲不必叮咛,熬药也耽搁不了几分时辰的,误不了读书。”甘霖抹抹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把炉火烧的更旺。

    “你阿爹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如此懂事,亦是含笑的吧。”母亲含笑遥望天际,恍如已经逝去多年的夫君正在天堂俯视着这个小小院落一般。

    甘家本是杨隋朝的官宦大族,世居长安,后李唐代隋,遂迁在汴州。甘家耕读传家素有世代书香之称,后则天皇后(帝)立武周而废李唐,朝堂之臣或投监入牢或远遁山林,空出不少的官位。朝廷也有启用甘家之意。

    甘霖之父虽是饱学之士,却不求闻达,朝廷屡屡欲辟而不至,自顾自的在这一带开起义学,免费教授孩童读书认字,直至几年前病逝依旧是白丁之身。

    母亲范氏当年也是出自大户人家,单生甘霖一人。甘霖表字雨声,临生之夜,天降喜雨,故而得名。

    甘家不农不工,家道早就衰落,只因附近那些识字之人大多是甘老先生开的蒙,有感于老先生义学的恩惠,时常接济些个。再加上母亲也做些浆洗的活计,日子还勉强过的去。

    自两年前老先生故去,日子愈发的?惶,母亲谨守这份清贫艰难度日,同时在帮人浆洗之余赶着织出几匹绸来贴补家用,却不愿意让甘霖耽误学业,为的就是期盼儿子能够出人头地。

    甘霖虽也勤恳,终究是中人之资,看不出有甚的大本事。说来也怪,这一年来,儿子忽然就象换了个人:以前需要月旬才能忆下的书几日间就倒诵如流,经史子集一目十行的看下来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诗词歌赋,更是般般惊人……

    “想是甘家祖宗有灵,终于给我儿开了心窍,想那曹子建也不过如此了吧。”母亲双掌和什喃喃的敬谢上苍罢毕,悠悠道:“你父早有读书学道而不求闻达的遗命,否则以我儿之才必然是有功名在身的,只是苦了你,家境贫寒不说,连个妻室也说不上,为娘的便是死了也难心安呐。”

    无论什么世道,贫寒之家总难soudu.org娶妻。尤其是在这盛唐天宝年间,女家总是攀比着要厚礼重奁才肯嫁女。若是不然,就算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好娶到老婆。

    何况甘霖只是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连个功名也没有,自然无女愿嫁。

    二十岁的年纪,在当时绝对是高比山梁的大龄青年,甘霖虽谈不上?傥风流,也是身长七尺齿白唇红。奈何一个“穷”字当头,依然是孤身一人。

    “那些眼中只有钱的女子让她们嫁给铜板好了。”甘霖轻松笑道:“今日甘霖已非往日甘霖,也勿需阿娘挂牵,只要孩儿愿意,家道殷实如反掌之易,就算是富甲天下也不是甚的难事。到时候孩儿便娶七八十来个老婆,让她们轮流侍奉母亲……”

    家中一贫如洗,衣食用度亦捉襟见肘,谈何娶妻?心知儿子是为宽己之心罢了,母亲微微叹息一声:“我需赶着把机上的双纬缎子织完,等下了机子也好换些银钱……”

    虽仅四旬年岁,母亲双鬓已现霜色,经年操劳使得母亲看起来苍老许多,甘霖道:“孩儿已弱冠,怎能让母亲如此辛苦……”

    不待甘霖说罢,母亲肃然道:“我儿需谨记求学是第一要务,莫在提起经商从贾之事,莫说我家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即便是有钱也不能让你去做那逐利的铜臭商人。”

    商人在当时的低贱之极的行业,即便是腰缠万贯的巨商社会地位……也是没有社会地位的。

    甘家早就有不为官的祖训,何况是地位低下的商人。在母亲眼中,真正的正途只有“耕读”二字,只要儿子能够学业有成,日子再清苦些也是无妨。

    现代的灵魂莫名穿越到了大唐天宝年间少年甘霖的身上,在经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认真观察学习之余,终于和这个时代融为一体,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虽是在大唐鼎盛之时,这个家庭也是贫寒的很,仅仅是维持温饱而已。前几次有媒人给甘霖上门提亲,都因为拿不出聘资礼金而作罢。为此,母亲很是心痛。

    母子二人说话间,便有一妇人登门。

    这妇人倒也识得,乃是这一带有名的红鞋媒婆,惯做保媒拉纤的营生,若是能撮合成了哪家的婚事,少不得要抽些米粮银钱诸般好处。而主人家因为有了喜事,出手多很大方,所以这媒婆早就弃了家务杂事,专一的打听哪家儿子当娶、又有哪家的千金当嫁。

    母亲早就央了这媒婆,替甘霖甘霖照看一些,若有哪家的女儿合适,好托她去提亲。

    今日媒婆登门,想是张罗的提亲之事有了眉目吧。

    果不其然,媒婆开口道:“老夫人呐,霖哥儿的亲事终于有了些着落,也不亏我跑破了几双鞋子。城中大商王老爷家的千金尚待字闺中,方提起霖哥儿,王老爷便是有意的。王家是本城乡绅大族,家业也百分丰厚,家人仆婢足供使唤。想那王家千金更是颜如西子,才比文姬。最难得便是王家也不要甚的彩礼表礼,只要老夫人点个头,这桩子美事就算是做就了的。”媒婆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略略看了甘霖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婚聘大事,从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就不必和甘霖说废话,只要老太太同意就算是成了。

    “不要彩礼?这可真是大好的事情。”那王家是贩卖私盐起的家,名声上有些不太好,若是前些年,母亲还真不可能和这样的人家联姻。可眼看着儿子的年岁已经高到了山梁上,就因为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别人家孙子都抱上了,自家连个媳妇也没有,母亲是着急的很。好容易遇到个不要彩礼的女家,母亲自然是欢喜。儿子的终身大事终究耽搁不得,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家虽然贫寒,终究算是书香门第,甘霖又是良家子弟,从出身上说比那王家的女儿要高贵一些,看来儿子的婚事要成了:“难得那贩私盐的……王家老爷如此通达,老身若是拒了忒也不近人情……”

    那媒婆脸上好似绽开一多鲜花,笑着说道:“王家老爷单生一个女儿,家里也没有顶门立户的丁壮。闻听霖哥儿才如子建貌似潘安,专一的托我来说合说合……”

    “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这是在说我?”甘霖暗笑。

    母亲眼角也绽开了,谦逊道:“小儿哪有甚么才,不过是自幼熟读经史而已,这婚事我看就这么定了吧,拣个宜日子纳了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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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不忙,王老爷还说了,说要霖哥儿搬到王家去住,生下第一个儿子来是要姓王的,生下第二个儿子再姓甘,”媒婆还是笑的欢畅:“要我说呀,姓王姓甘都是一样。只要霖哥儿入赘,做了倒插门的女婿,王老爷百年之后那偌大的家业还不都是少爷的?”

    “我说嘛,”甘霖腹诽:“王家家财何止万贯,怎么会把女儿嫁给我这个穷光蛋,还说什么不要彩礼,情愿倒陪妆奁。难道真的是图我这个乘龙快婿?定是有猫腻。做倒插门的女婿,母亲绝不会允。”

    果然。

    母亲刚要微笑着说几句场面话准备答应下来,闻听此言立刻变了颜色,语气果断决绝,斩钉截铁说道:“入赘?万万不成,我家纵是贫寒,也不做改门换姓忘祖宗的勾当。让那贩私盐的趁早绝了这份念想……”

    任凭媒婆说的口吐白沫舌绽莲花,足足絮叨了有半个时辰,母亲心如铁石,绝不答应。

    “入赘为婿老夫人是死也不允,可哪户人家嫁女都是要彩礼钱的。世风如此,也是没有法子。”媒婆撇撇嘴,装模作样叹息一声:“老夫人既重女家的样貌人品,又出不了彩礼的银子,这样的好事放眼天下也难找到,终不能让霖哥儿荒了年岁吧?年岁一大,就更不好说了呢。”

    “我家情形你也晓得,衣食尚是勉为周全,如何出的起许多彩礼银钱?”母亲也是无奈。和甘霖差不多年岁的人家,孩子都生出了,若是再耽搁下去,还真怕是荒废了。

    母亲咬咬牙,对那媒婆道:“娶妻重德,只要女家人品好,样貌丑陋些也无妨,只要彩礼银子出的少就成,这样的女家能张罗上么?”

    “哎呦呦,霖哥儿这般玉杨似的人物,终是要找个才貌无双的妻室才般配……”

    对于媒婆言不由心的说辞,甘霖还真是深以为然,虽说这个时代的婚嫁大事是要由父母做主,终究是不能因为家贫而讨个无盐一般的老婆。虽说丑妻良田家中宝,放在家里是安心了,可自己看着也窝心不是。

    “妇道人家,首重的是人品,样貌也当不得饭吃。”母亲看了看甘霖,也晓得儿子的想法。有哪个少年人不希望讨个如花美眷的?可家境如此,实在顾不了太多,只要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也就是了:“只要能生能养,懂得持家之道,便是好人家,形容美丑实是无关紧要……”

    “未来老婆的样貌怎么能说是无关紧要呢?老天保佑,没有这样的女家,要不然我可要讨个夜叉老婆了。”甘霖明白在这事情上自己实在是没有发言权,只能暗自念佛,希望不要有这样的人家。

    偏偏天不遂人愿。

    那媒婆闻得母亲所言,立刻欢喜起来,仿佛要饭的花子见到金宝似的从座上一蹿而起:“我到是想起了,还真有这么一家。城西马家有一女,尚待字闺中,老马早就央我找个合适的人家……”

    “哪个马家?”母亲还真上了心。

    “就是马丙寅呐,在驿丞大人手下讨营生的马丙寅。也是良家,刚好门当户对,老夫人以为如何?”

    “马丙寅?”母亲沉思良久,以手加额道:“想起了,想起了,他家的女儿可不小了吧?该不会是有甚的毛病吧?要不怎还不曾嫁出去?”

    “马家的女儿还不大,才十九岁,和霖哥儿差不多呢,刚刚好。”媒婆不住口的夸赞:“那丫头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最能勤俭持家……”

    听到真的要给自己弄个丑老婆,甘霖也是着急:“若真是这么好的女家,怎还嫁不出去?一定是夜叉一般的容貌吧?我可不想讨这样的老婆……”

    十九岁,绝对是大龄青年了,要不是实在丑的出奇,绝对到不了这样的年纪还嫁不出去。

    “哪里丑了?分明就是个美人的么……就算不是美人,也有四五分的颜色。”媒婆看甘霖不愿,唯恐亲事撮合不成少了自己的好处,赶紧抛出最有诱惑力的话语:“最要紧的是马家不要彩礼银钱,只要男家样貌人品还说的过去就算成了。”

    媒婆的那张嘴就是个大染缸,黑的她能说成白,白的她能说成苍。甘霖也明白这个道理:若是那马家的女儿有三分颜色,绝对能说成仙子临凡。既然媒婆都说只有四五分的颜色,铁定是丑的不能再丑了。

    “这个……亲事嘛……我看还是以后再说吧,马家的女儿还是算了……”甘霖已经说的很明白――丑女我可不要!

    “我的儿,你这般年岁还不曾婚配,为娘的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母亲最能体会甘霖的心思,无奈的叹息一声:“自古红颜祸水,讨个样貌……样貌平平的妻室也求个安稳。再者成亲后诞下一男半女,我甘家也算延续了香烟血脉,你父亲在天有灵也是欢喜的甚了……”

    “但是,母亲呐,既是夫妻便要朝夕相对,样貌太丑的话……”很明显,母亲更在意的是孙子而不是儿媳的样貌。

    但是甘霖十分在意。

    “我家贫寒如斯,你还想找个甚样的天仙不成?”母亲道:“此事需容不得你做主,就这么定下来吧,以后你明白了丑妻的好处,就能体味为娘的苦心了……”

    “娶妻之事先不着急,总是要先过上衣食富足的好日子才是正经。”甘霖可不想早早把一个丑女娶过门。对于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只能用“拖”字诀,最好把这事情拖黄了才好。

    其实甘霖早就给自己订下第一个人生目标,那就是先赚钱。

    无论做甚么,终归是要有钱的。譬如说这娶妻之事,没有钱的话只能找丑女了。何况甘霖心中早就有了发财的办法,只不过暂时拿不出本钱而已。无奈之下只好先把发财大计放置一旁,先去应_4460.htm付兔园子的事情。

    “母亲教训的是,”虽然很不认同母亲的看法,甘霖还是赶紧做出恭顺的姿态:“只是还要去兔园子那边帮工,今日怕是无暇读书了。”

    唐时寺庙极多,而且这些寺庙大多拥有数量客观的田地,而甘家就是寺庙的佃户之一。耕种寺庙的田地可以少缴一些租赋,前提是每年要给寺庙做几天帮工。那兔园子虽不是庙产,寺庙却有看管维护之责,当然这种体力活就要落到甘霖这样的佃户身上了。

    “嗯,耕可得衣食,读可辨事理,我儿切去。”这个儿子素来孝顺,母亲放心的返身回屋上梭子认经纬,很快响起机杼之声。

    虽然已经给自己订下第一个人生目标,甘霖还是不得不先去应付兔园子的事情。

    兔园子其实就是一处很大的园林,每到春季,总是能勾起那些文人墨客的游春之兴,而兔园子就是畅游首选。这些自名风流之辈或振衣高岗,或浅吟低唱,做出种种风雅之态,在喝的酩酊大醉之后才肯离去。

    这些游人在兔园子也就是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从来也没有留下什么绝妙诗篇或者倾城佳话,他们所能够留下的仅仅是一地狼藉而已。

    而甘霖的责任就是清理这些狼藉。

    甘霖就是兔园子的临时清洁工。

    (两个小节并在一起发,嘿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