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龄照料着方良的吃喝,侍候着那春儿的拉撒。姑娘大了心事也多了,看着这一老一小,想不出个头绪,索性不想。不过茹龄的毛笔字越发的苍劲有力,她把生活给予的压力全都灌注到手腕上,有时用力过大把纸都碾破了。同时茹龄的缝活也愈加的精致,这是糊口的手艺呀。茹龄绣得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大多绣牡丹、玫瑰,茹龄只绣月季。大朵的“四季美人”,花下两个清丽的女孩,真花真人一样。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向前推着。转眼间茹龄就过了该出嫁的年龄。一天四爸来了,淘澄了个治腿的偏方,让那春儿吃几副试试。四爸劝茹龄“老大不小了,街坊四邻有说闲话的。我知道你放不下你妈和方良,这不还有四爸呢,你出嫁了,你妈和方良上我那去,有粥喝粥,有饭吃饭,你甭惦记。”茹龄低着头,手指灵活地在绣布上下翻飞,就是不言声。四爸生气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墩,掀门帘子走了。望着四爸已渐苍老的背影,茹龄扶着门框哭了。四爸的话她怎么能听不明白呢,她哪里是不想嫁,是不能嫁。那春儿的病三天好两天坏,一天到晚的唉声叹气,方良走路还不太利落呢。自己出门子了,这一老一小的上四爸家住几天还成,时间长了谁也难容,四爸家的日子也甭过了。把孩子送回方家,已然是不可能。方良是茹青唯一的骨血,茹青的灵气和模样在方良身上呢。就算茹龄舍得,方家新太太也未必能容,走一步看一步吧,什么日子不都得熬过去。
茹龄依旧是缝活,那春儿好的时候,也能将就着缝几针,娘俩守着方良,日子虽清苦倒也安静。
一天早上,茹龄忙着去交活,偏赶上方良闹肚子。茹龄一通忙活,拾掇干净,给方良吃了药,就有些晚了。茹龄做的这批活是出口到国外的,说几天完活就必须几天交,不能耽误。茹龄慌里慌张地夹起包袱一溜小跑出了门,气喘吁吁地赶到王大妈家。王大妈说验货的人今儿不能过来,得明儿来。“茹龄,快坐下歇歇,瞧你这满头大汗的,验货的人总说你交的活最好,今儿你教教我。”说着王大妈打开了茹龄的包袱。茹龄一看脸白了,一幅“四季美人”的月季图不见了。那是一幅宽面的屏风,花了茹龄半个月的功夫,最难绣的几处还是那春儿动手帮着弄的。这幅屏风用的彩线和以往用的颜色不同,茹龄用了大红和墨紫,红与黑的月季花丛上方,垂下来些许的牵牛花枝蔓,牵牛花的颜色是若有若无的淡绿,整个画面明暗分明,疏密得体,茹龄非常喜欢。现在没了,也许落家了?不可能。昨晚就包好了的。那一定是丢在道上了。茹龄立马告辞,按来路往回找。走过一条街,没有。拐过街角,对面是一所大宅子,宅门前站着一个日本女人,穿着和服,脚上是一双木屐。看见茹龄过来就向她招手,说着听不懂的日本话。茹龄以为她是和别人打招呼,也就没在意,继续瞄着路边往前走。日本女人追上来拉住茹龄,给茹龄看她手里的东西,茹龄一看乐了。日本女人手里拿的正是自己丢的“月季图”,茹龄连忙道谢,一面伸手去拿,日本女人并没有将“月季图”还给茹龄,而是硬拉着茹龄向大宅门走过去。茹龄害怕了,正挣扎时,宅子里走出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的一个日本男人。
这个日本男人走过来,操着流利的汉语说“小姐,别害怕,这是我太太。你早上从这过去急匆匆的,掉下这个东西,正好我太太在门口捡到了,喊你,你没听见,她就一直在门口等你回来找。”茹龄这才松了口气,给她们鞠个躬,再三道谢。茹龄接过日本女人递过来的“月季图”转身要走,日本男人上前一步拦住茹龄说“小姐,请留步,要是不忙请到屋里坐坐,我太太很喜欢这幅‘月季图’可不可以让她再看看”?茹龄觉得没有什么危险,看看就看看。点点头随着他们进了院子。院子里拾掇得很整齐,窗户下面是一丛月季,普通的月季,花开的也不盛,疏疏落落的。屋子里摆设不多,墙上挂着几副立轴,其中一幅画的是“四季美人”。落座后,日本女人给茹龄端来一杯新沏的茶,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日本男人说“我叫左左木,是个医生,来中国开诊所的。早年我父亲在中国的沈阳开诊所,所以我的汉语说的不错。上个月我从沈阳搬到这,才把太太静子接来,她不懂汉语”。说到这,左左木和静子说了几句日本话,静子站起来给茹龄鞠躬,茹龄也只好一再的还礼。左左木又说“刚才见小姐在那幅‘四季美人’的立轴前站了半天,这幅刺绣也是‘四季美人’,想必你一定见过真花吧?”这时静子在低头细看茹龄的那幅刺绣,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一边和左左木用日本话交谈。“你个小日本,也知道“四季美人”,茹龄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对左左木的问话不置可否。静子和左左木看着茹龄又嘀咕了几句日本话,左左木问茹龄能不能把这幅刺绣卖给他,他愿出高价。茹龄说“这幅不行,要交活的,可以再给你们绣一幅”。左左木把这话翻译给静子,静子又是连连鞠躬。左左木送茹龄走出大门,问“小姐芳名,府上远不远?”茹龄没回答,径直走了。她边走边想,“你个小日本,中国话说的这么地道,还“芳名”、“府上”,哼!”
茹龄回来向母亲那春儿说了左左木一家的事,那春儿又气又急,“日本人,躲还来不及呢,谁知安的什么心?想想你爸爸怎么死的,你还答应给他缝活,咱可不能引火烧身呀”。其实茹龄的想法和那春儿一样,只是左左木出的价钱高,她才动了心。家里真的是太需要钱了。所以那春儿这么一说,茹龄顿时灭了想头,从此茹龄交活都绕道走,再也没路过大宅门。
秋去冬来,刚进腊月门,那春儿的病就重了。先是哮喘病犯了,比往年都重。不能动,稍一用力就喘不上来气,接着手腿关节部位又肿了,疼的那春儿嘴唇都咬破了。看母亲遭这么大的罪,茹龄的心像在开水锅里煮似的。请了大夫却抓不起药,她几次想去方家又忍住了。这天下午,那春儿咳着咳着,突然大口地吐血,吓得茹龄腿都软了,想抱起母亲,脚却像是踩着棉花。这时有人敲门,茹龄大声喊“方良,快去开门,一定是你四姥爷。”进来的是左左木和太太静子。那春儿被左左木夫妇送进医院,大夫诊断为“大叶肺炎”,说再晚半个时辰就危险了。
半个月后,那春儿出院。医院的所有费用,都是左左木交的。茹龄什么也说不出,那春儿又能说什么呢,人家救了你一命。害一命,救一命,小日本,咱们扯平了。茹龄暗暗地想。左左木告诉茹龄说:“不见你送刺绣来,道上也不见你路过,就知道你是躲了,前几天我太太生病,女儿没人照顾,便请个保姆,保姆的女儿也缝活,认识你,所以才找到你家”。
茹龄开始给静子绣“月季图”。二十天后,茹龄第二次来到大宅门,把“月季图”交给静子。静子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静子给茹龄钱,茹龄说什么也不要。“你们救了我母亲,花了不少钱,就算我借的,这幅‘月季图’是我和母亲送的。”茹龄说。左左木想了想说:“‘月季图’我不给钱了,你母亲治病的钱也别还了,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就当我替那些人还债吧”。这句话彻底改变了茹龄对左左木的看法。她想拿枪的日本兵和普通的日本老百姓是不一样的,这样想着内心就多了一份歉疚。左左木又说:“你的刺绣很精致,独特,但卖的价钱太低,不如让静子帮你把成品卖给日本人,北平的日本家庭不少,静子和他们常走动_4460.htm,能卖个好价。”茹龄又向静子致谢。过了一段时间,给左左木照看女儿的保姆要伺候儿媳妇的月子,左左木和静子请茹龄帮他们带孩子,说可以带着方良。茹龄和那春儿商量,那春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过了好一会,那春儿叹了口气说:“命啊,命中注定的劫数谁也躲不过,你大了,遇事自己拿主意吧,凡事多长个心眼,左左木不是坏人,但他是个男人”。茹龄明白母亲的意思,但没往深了想,还欠了人家的呢,就当是做工还钱吧。于是早上茹龄带着方良去大宅门,中午回来给那春儿做饭,晚上回家住。左左木的女儿乃雪,人很乖巧,中国话也能说几句。茹龄把自己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讲给乃雪听,有些方良听过,就吵着要换一个。乃雪比方良大两岁,像个小姐姐似的让着方良。
静子打从日本到北平,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冬末时静子大病一场。稍好些,静子带着乃雪回国了。临走时,静子请茹龄继续留下来,照料丈夫的生活,茹龄拒绝了。这一年茹龄二十二岁。
茹龄从左左木家回到了菊儿胡同,邻居们不明就里,说些闲话很难听,四爸对那春儿也颇有微词。那春儿又气又急,病就重了。茹龄回来的第五天,那春儿折腾了半宿,又是吐,又是泄。请来大夫,开了药,那春儿吃过药后半夜才睡着了。茹龄又是洗又是涮,收拾利索时天也就放亮了。茹龄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又赶忙起来熬药,看看母亲睡的挺安稳,就又眯了一会。方良起来撒尿把茹龄喊醒了,那春儿还在睡,无声无息的,茹龄心里一惊,赶忙掀起母亲的被子,那春儿的身子都凉了 ??
埋了那春儿,亲戚、邻居们都散了,四爸四妈嘱咐了几句也走了。茹龄带着孝,领着方良,方良的小鞋上也缝着两片白布,站在十字路口。就那么站着。初春的风依然很硬,打在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路上的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都急着往家赶。各家各户的灯也亮了,灯影里一定是欢声笑语、热汤热饭吧。茹龄站着、想着。影影焯焯走近一个人――方柏德。他是来接方良回家的。方柏德说:“茹龄受累了,老太太不在了,你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让人说闲话,再说方良也快上学了,我还是接回去吧 ??”方柏德还说了些什么,茹龄像没听见似的,只是木木的松开牵着方良的手,也不说话。方良小声哭着,拉着茹龄的衣襟不撒手。方柏德背起挣扎的方良,大步流星地走了。几十年后,茹龄和女儿白痕说起当时的情景,老泪纵横。茹龄说多少年都忘不了方良的哭声和拉着衣襟的小手,说对不起姐姐茹青。白痕安慰母亲说“哥回方家是好事,要不也得像咱们一样,更惨”。话虽这么说,那是拉心割肉的痛啊。
白痕没有追问母亲后来发生的事,其实不用问。关是之死于非命,茹龄少年丧父;茹青早亡,没了贴心知己的姐姐;那春儿撒手西寰,相依为命的妈没了;方良回soudu.org了他自己的家。至亲至近的人都走了,她一个孤单单的弱女子又能怎样呢。其实人生的悲剧总是和社会的、政治的和时代的现状纠缠在一起,一个人的命运是其生活经历、生命遗传和时代烙印的综合结果。
那春儿死后的第八天,茹龄收拾了一个包袱,锁上门,走进了大宅门,走进了左左木。是赴死的无畏还是寻求希望的生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