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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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时,他是那倾尽一己之资为求一份温饱技艺的贫弱少年,却博闻敏思,性情孤僻,同一干师兄妹相处并不甚欢,那时的初云意,只是一个在亦游苑求学的无名小子。

    亦游苑学的是什么,皮影弹唱,风水卜卦,或巫倡吹手,戏子时妖,都是不入流的苦苦营生罢了。而他那个学徒班里,不多时竟来个别样女子。

    不说什么只如初见,他们的初见无甚美好,秦写意这女孩儿显然不是什么穷苦人家的女儿,一身阴沉沉的气息掩不去富贵女儿家的刁蛮乖张,不知怎地来了这种地方。花了令众人咋舌的银钱偏生在初云意那组缴费最低、授技最劣的课业师承一处呆着,后来才知道,秦小姐觉得这组弟子稀少,图个略略清静。

    这便是一件啼笑皆非,但这秦小姐除却镇日里阴沉沉地冷眼看他们习艺,别的也未如何。时间久了,一干师兄妹相熟,众人才发觉秦写意并非一身娇气万事不近人情,原是初来乍到之际有私事萦怀心情极坏不虞旁人招惹,如今旧事揭过,彼此和睦,相处之下倒有些情逾亲人的意味。

    原本亦游苑一众出师的弟子无非走江湖卖艺讨生活,当年同门习艺后日扶持共闯本自最为寻常不过,初云意与一干同门俱是年少锐气,几番商量着:纵然是最不受重视、此时最为境况窘迫的一群无名少年,日后也定要一起创出一番名头,三百六十行,纵然彼此身为下贱,只要博得头筹,也便值得。

    那时秦写意也和他们在一起的,她是幼时读书破万卷的锦心绣口女儿,把那一番番典故话本中言说的故事编排进杂技奇巧,配合着初云意缜密构思精心设计的各式节目,已在亦游苑中引人称奇。

    况有师姐黎晓梦出色的布景、师弟遇初酲严谨的焰火演算施放,小师妹廖秋愁的一手胡琴精湛已极,腾挪软功更是令观者惊叹。

    仿佛万事俱备,只要暂暂磨砺些时日,他们便可出师了吧。

    然而,只悔不该,携一场花前月下,几乎使得日后市井称道“坠乱花”不现_4460.htm于世。

    ――说得便是,他初云意本不该和那个本就与他们贫贱子弟不是一路的富家女儿秦写意有什么……恋恋牵缠。

    即将出师的那段时日,秦写意一反常日里的温柔娇俏,竟有些当时初见的冷漠阴沉,初云意忙于筹划日后打拼流程,待她也自疏忽了些。而秦写意本是那种珍重之人不容半分薄待自己、寻常之交一例温颜相对的性子,初云意不识少女心怀,见她冷落自己却一例笑语地对待师弟遇初酲,如何不会心有芥蒂。

    一日众人推敲新作,二人一言不合,秦写意便言笑晏晏句句锋芒,旁人听着未觉有异,初云意已觉气闷,后来回廊中相对,言语已自伤情:

    ――写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初公子的绝才竟是半分不能指摘的了?我不过觉得那番设计冗余,你不情愿不改也罢,何至于这边私下同我问罪?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何必用这番话堵我,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我能怎样,还不是镇日来这样,你觉得我怎么了?晓梦、酲酲、愁儿他们人人都未觉我有异,你倒多心起来。

    ――……我只觉得,你待他们比待我还要好些。

    想起连日来她对师弟遇初酲的夸赞,对比她对自己刻意的尖刺,初云意说出一句悔了一生的话:

    ――我觉得你待酲酲也太好了些。

    秦写意听闻此言微微冷笑,甩袖便走。他只道她心怀抱愧,谁知第二日一干人竟是谁也寻不到她了。

    他只道她使性子,三两日避而不见,不想十余日之后依旧芳讯杳然,他心下惊惶,却已是欲寻无处。

    月余之后,师姐黎晓梦去到山中进香,忽见一遍身罗绮的富家小姐身影仿似写意,急急追去相见,果然不错。

    偏殿之中,黎晓梦顿足询问:

    ――你就这么走了,知不知道初云意都快疯了!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若是当真疯了我亦无法,若是没疯,以后也疯不了。

    ――为何说走就走,连我们也不招呼一声,你太无情。

    ――我无情?秦写意闻得这句,眼中怨毒一炽:是啊,我是无情,情是个什么东西?价值几何,能得点检试炼几何?当年我与家人反目为一个“情”,今日他初云意疑我为一个“情”,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情,可这情是他们的,又何尝是我秦写意的?我不过一般对待遇初酲一分欢颜,他初云意就说出这等猜忌污蔑之语,日后又待怎地?我连日来心神不属,他可有问过我什么,是了,原是大家日后的打拼营生要紧,我不怨他,他竟来猜疑我?还用这么无聊的事情猜疑我?我知道他是自薄,我再与家人反目毕竟有千金家底,不是说抛便抛得下的……他心存犹疑我也能谅解,但……这些日子我自苦家事纠缠,他、他倒好……

    黎soudu.org晓梦面上现出难过之色,并不知说什么好,欲开口劝慰,却被秦写意摆手止住:黎姐姐你不必劝我,我算是不争了,有些事情,真真得一个门当户对才好……此番我家事已了,原本亦游苑的技艺并非我之所长,如今我应了官家之邀,跟随王室中执事女眷典录各地风俗民情,其后随国师入道修仙……黎姐姐,我家底太重,原是不该累你交游,如此,别过罢。

    就这样?黎晓梦一惊急道,一把扯住她衣袖:你纵然不在意我们,初云意呢?你们就这样了?

    本来也未怎样,止于执手罢。秦写意心头惨惨,面上却神色清绝:此番回去又如何,彼此嫌隙一生,日后如何扶持。

    她原是不容自己所爱有一丝微暇,与其终日抱定那一缕纠结惶惶一世,不若恸情一掷,摔作一声绝响,痛个干净明澈。

    ――太过矫情……不错,因我不是一个人,身后家世万千,若我赌不得一份无垢的爱恋,何如归去负起家中责任,为何要赌,我不是如你这般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我的父母,原是要依靠我的。

    ――而这依靠中,不能有你。

    ――止于执手,可知我当时一覆手,原是属意将一生都托付那男子,白首不负。

    然而属意又如何呢,猜忌误会,她一霎也不容轻侮,万般情感都在心里,表象之间,她犹是一个无情寡意的千金女儿,为性情中人不齿。

    黎晓梦只觉秦写意应该说下些什么,自己也好回去交代,然而秦写意只是淡淡注视着她,半晌侧开身子:黎姐姐,我知道你是直性儿才不避你,若是旁的人,早该在遇着我那一刻设法知会大家了,可是你未来得及,对不对?我们就此别过吧……再也不见。

    为什么?黎晓梦只觉莫名:你就什么都不说清楚,这么走掉?

    嗯,无话可说。秦写意嗤声一笑:就当是我的错,可好?

    黎晓梦怔怔地,看秦写意就那么似无羁绊跨出偏殿,飘然离去。只一晃神,人影已经不见,黎晓梦才始相信,秦写意是刻意让她看见的,刻意让她――把那些不明不白的说辞转达给大家,转达给初云意。手中是不知何时秦写意递与她的丝帕,墨迹淡淡,却只得三分与秦写意笔迹相似:

    “晓梦迷离怆客惊,

    春愁秋思两峥嵘。

    枉同风月怜云雨,

    悔与清狂誓死生。

    结病楼头萦久醉,

    断肠歌底忆初酲……”

    依稀该是一首七律,黎晓梦不甚通晓诗文,不明白怎的只有六句,字里行间嵌了他们几位师兄妹的名字,这……是秦写意的诀别诗么?

    最后的最后,那一句会是什么,秦写意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她叹了口气,将丝帕折好收入袖底:不管是什么,秦写意已自言明永不相见,无论她的心思如何,他们也已然没有必要……苦苦猜测了吧。

    ――只是想要猜测的人,痛悔的人,一直不肯放弃。

    “你就是想要告诉我,你是把我当成了那个秦写意,还怀疑得死死的?”我皱眉,心头郁闷:我该看在此人举止还算合度的情态下就此揭过么,所谓行走江湖,总是有这些纷扰,境况毫不新奇却层出不穷。此人口中的女子,就这般与我有九分相似?

    “在下唐突,还请姑娘莫怪。”初云意又是一揖到地,倒也诚恳。

    “是了,阁下当真唐突。”我倦倦一抬手,把酒坛挂于近旁枝桠,看着那酒坛摇摇欲坠,枝桠几乎承不住那酒坛重量,“阁下不管我是否愿意听闻便把身世过往一例说来,就是要得我谅你跟踪之过?如此说来,阁下竟是见得相似之人,便上前纠缠?纵然阁下举止有度,如此这般犹是轻妄,何况――你所珍重的、心心念念一例呵护的过往,焉知旁人会得珍视?这般白白说与一个不相干的人,便丝毫不顾此情或遭践踏?纵然我与你印象之人何其相似,焉知不是态合神离,秉性相去甚远?如我之言,你可料得此番一脉前情竟遭这般不屑么?”

    酒坛“啪”地一声坠地,碎在初云意身前,残酒溅湿他一袭墨色衣衫,也未见淋漓,仿如听闻我言语刻毒相向,他神情依然不变,犹是告罪,声音落寞:“我行我素,自当一力背负,况且姑娘这般所言,也好令在下确信姑娘并非初某所寻之人。”

    他原是要借得旁人的检视,才能否定自身的求索,这样折磨着自己,却无法磨灭。

    “初班主也当真自信,”我微微叹息,“言下之意,便是初班主你自寻到那人,那人便能回心转意?”

    “自然不是,”初云意微微顿了顿,复又开口,“只是我寻到她,无论如何,必然不再让自己失去她的音讯便是。”

    “纵然是抛下‘坠乱花’今日千难万难才得下的局面亦不惜?”我冷冷一笑,“原来初班主竟不是顾全大局之人,当真不知这些年来‘坠乱花’是如何撑过的。那人既然有心躲你,你若当真念她,难道不合看重她的心思才是?”

    初云意一愣,良久才道:“姑娘教训的是,这些……初某又何尝没有思及,只是此心,永不清明,恨如之何。”

    恨什么。我眼色漠然,望去天边暂暂消隐的落日,心下想着:恨残霞不近人情,截断玉虹南去?恨苦苦望却人间三尺甘霖,这黄埃关只得看一片闲云起处?那人最终蛾眉自惜,莫说别泪不倾,阳关第四声都不道得一句,这男子空自愁堆鬓角,怅恨心埋,又有何用。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她本不是为他闻琴解佩的爱侣,纵然挽断罗衣,亦是无法留住的。

    “何必清明,你求的是人,还是一个内心清明。”我纵身跃下枯树,踢开几片酒坛碎瓷,自顾向关内走去。

    那人再没有跟过来,我在心里默默把这男子所述梳理一番:那个名唤秦写意的女子,言辞闪烁,留给“坠乱花”一众人莫测的身世背景,有谁说所有世事都合一个明白,只是这一桩,前前后后支离散乱,是到此为止不可追续,还是留待来日……

    ――来日一朝相逢,无语话当初。

    那也自是他们的来日,一个毋需旁人参与的来日。

    我弹指,泻去指间一把流沙:三五年来游历了几处天地,几处楼台的萧索,谁家风月的沉吟,经过着实不少,此番……

    此番还是不说与小仙罢,想起之前罚他今晚不准吃饭,小仙必然要与我玩赏文字游戏,计较在一个“饭”字上,一思至此不由微笑:旁人的悲欢离合总是旁人的,而自己与身边之人,能把握多少,便承受多少,惟愿这承受,多是些清欢,莫要沉沉才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