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_4460.htm这女子的传说,研儿向我提过一些:优裕的家世,出众的才学,天籁的歌喉……
自然最令人侧目的,还是她的爱情。
尚未及笄的年纪里,家人为她请来一位当世颇有清名的画师指点画技,至于为什么那位画师会应允教授她,似乎有不欲人知的过往。只知道,几许朝朝暮暮之后,她对熟识的人宣布,她要嫁给那位画师。
仿佛灵石堕入枯井,不见涟漪分毫,只一声闷响裹挟污垢,弥漫了窒息到发狂的隐忍。
家人的反对,朋辈的不解,丝丝缕缕化成不透生气的茧缚住她,她逃出那个锦绣堆叠的牢笼,破茧而出,却终未化蝶。
画师隐遁,据说留给她一幅封笔之作。
繁华深处的大小姐在红尘水云中恣情放歌,自有狂蜂浪蝶无数相随,经年之后,江湖盛传:水月镜花女水镜要嫁与“江湖太子”涟箬。
这应算是天作之合的,帝王谷的少主音画风流,背景极盛,倒略略显得她这位碧城千金有些高攀了。
这便算是一曲好收场,水月镜花女也是江湖瞩目的人儿,善意的,会说她这便幸福罢;恶性的,只说白雪有韵,到底不及玉质成竹,绮罗亦不负。
这说的便是那画师与江湖太子的比较了,也是,除却一个清名,那画师所恃,无非是一个“清贫”了。
而江湖太子呵,一出手便是水镜二九芳辰之日在夜色下燃起漫天流连的火树银花,那一夜的不见星月,整个碧城的人们都无法忘怀。
“不过最无法让人遗忘的,还是江湖盛传的太子那句话吧。”研儿掂了掂手中箫管轻笑,“这太子涟箬也是蛮煽情的一个人。”
――此后年年此夜,我赠卿焰火蔽月,不知是否可抵那年十夜落雪清寒?
――据说,水月镜花女就这样应了。
可是大婚数日之后,她却失踪了。据说留书一封,说什么把涟箬还给谁者云云。
称奇的是,这么天大丑事,帝王谷和碧城竟不见什么动静,一般来往如故,就是太子涟箬本人,提及水镜,也不过是“水镜妹妹”如何如何,不见异色。
而另一边,关于水镜本人之后的经历,多少有些不堪了。
据说她结识了一位身份低微的酒楼跑堂小厮,不知怎样差点私定终身,后来又是些不好的传闻,终是贫贱拆裂尘缘。
再后来――
我斜倚梅边,看小小院落中月色下的水镜伶仃立着:“你就什么都不说,任凭我把一个又一个‘据说’说得口干舌燥。”
“那你,信是不信。”半晌她开口,夜风拂过,眼前对我回眸的女子一身落梅,长发披离如雪纷乱。
她已不是那个江湖传说中的人儿,只是一个与我相识多年相违太久的女子。
“我信你一直真心爱着,你一直是深情却终被误解的那一个。”我走到她身侧,拂去她肩头一片落梅,她看住一身白衣扮作男子装束的我,轻笑:“怎么就没有一个男子似你这般,若有,叫我遇见到,也好不爱那么心苦。”
心苦。我听得出这两字,不置可否:“真的没有吗?”我眺向院落之外不远处那唯一一棵红梅树,“那是谁栽的?”
“明知故问。”她环视满院白梅,垂下眼帘,避开我的话锋。
“明知我的哪个‘故问’?”我却不肯放过,“离开滟歆之后,你独自住在这半隔嚣嚷的郊野,几年了?当年的那些事,有多少是真的,我是不清楚,但你这人,我还是多少清楚些的。”
“清楚,又怎样呢。”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楚楚的清倦,但终是落落开口,仿佛在叙述一个与她自己已经毫无纠葛的人。
一个悠远到前生都毫无牵念的过往。
“和寻常巷陌女子一样,我喜欢时夜雪,也不过是从那些市井流传的画作开始。我知道他除了一个清名,一身画技,当真就身无长物,且傲骨是出了名的,怎么才能得他授业呢?不错,我花了点小女儿心思。他身有顽疾,药石无医,总要靠些名贵无用的补品吊着才好。碧城别的不敢说,这滋补的奇花异草最不少,我只差了心腹侍儿千里迢迢源源送去,他未怎么样,我这边家人已经急了,呵呵,水月镜花女,江湖上也是数得着的名媛,并不是他这点清名就压得住的,越性差人聘了他为我授业,免得我落下遭人指摘的话柄。
“可是我当真喜欢他的。不管他是不是身婴沉疾,是不是年纪大我太多,我只是痴痴傻傻地单纯恋着他罢了。他知我心思依然待我如幼妹,只不回应我的恋恋,光风霁月地让我苦楚。及笄那年的生辰,他陪我在碧山绝顶看了整整十夜落雪,告诉我他恐命不久矣,或应离去。
“于是他真的走了,并没有留给我什么封笔之作。而那之后,我却决绝告诉家人,我只嫁他。”
说到这里,水镜冲我一笑:“是不是和‘据说’的版本有出入了?”
我点点头,在那个“据说”里,那些雪夜里,她已身许;在那个“据说”里,是两人面对她的整个家世换不得祝福应允;在那个“据说”里,时夜雪是最后的最后,被迫得远遁。
“其实就是家人不同意罢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离家寻他,后来遇着了涟箬,他是一个失意人,我和他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了,他心爱的人一直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拒他于千里之外――也是因为帝王谷的人看不上那女子身份低微吧。后来因soudu.org为帝王谷和碧城的一些利益往来,就要我嫁他了。至于焰火中的那句话,其实是:‘此后年年此夜,我赠卿焰火蔽月,或可祭奠卿那年十夜落雪清寒。’
“并不是什么太子涟箬海誓山盟,水月镜花女终被打动。”水镜微微摇首,“我这边便罢了,竟把涟箬说得有几分纨绔,冤了些。”
我心中有些沉沉:什么叫“我这边便罢了”?那些“据说”里的水月镜花女,沉冤几何!
――而她只说,我这边便罢了。
“洞房花烛夜我和涟箬各自无眠,后来也是这样。帝王谷和碧城的合作上了正轨,我觉得这场利益之下的婚姻也没有维持的必要了,我就跑开了――虽然这样面子上实在不好看,但要指责也都是我一个担着就够了,涟箬是帝王谷少主,真要是郁郁不振,他家那些长辈们怎么靠他经营?碧城这边本来就好说,族兄都在,联姻得到的利益半毫不少,我只留书说我也算是为家里做了点事,放过我吧,大家也就没有纠缠。”
“你看,其实挺好的。”水镜容颜淡淡,“哪里有那么多惊心动魄,不是帝王谷和碧城一手遮天掩盖了什么,是真的并没有什么大动静,而且涟箬终于和他心爱之人结缡,虽然我当时出走让他难堪,不过想来以我和他之间对彼此的理解,他对我无甚可怨。”
我似乎连叹息都出声不得――一句“其实挺好”,让我已经问不得她在那场交易之下的婚姻有何感受,问不得水月镜花女在碧城中究竟地位能几,重视能几。问不得,不得问。
“至于滟歆兄长,我和他没有什么儿女之情的,不过是萍水相交略略亲厚而已,不知道怎么就讹传成那样。”她微笑着弹了弹身边横斜的梅枝,“人言可畏。”
我终于叹息一声:“你还知道人言可畏。”
“嗯,讲完了。”她闲闲总结道。
这就完了?我微微一愕:“你就当真没找到时夜雪?”
“找到了啊。”她指了指方才我斜卧过的地方,“他的骨灰埋在这里。”
一时无话。
水镜笑了笑:“我时常唱歌给他听。”
说到歌,我又想起来:“你就打算这么着了?”毕竟眼前的水镜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而且……我遥遥瞥一眼院落之外不远处的红梅。
“这些过往,本就平淡,添油加醋也不见得滋味化醇。”她仿似一面月下通灵的明镜,直欲飞天。
只是,我不会让她一直这样飘然无依。
“但我知道有人已经在你心头种下绯颜,知道你不畏人言的坚强是何人相属,我知道你心底的人一直是时夜雪,所以你一直欺骗自己不在意那个少年,可是如果这些年没有明月公子一直相护,恐怕你的心,撑不下这世间许多风刀霜剑吧――从住在这院落开始,除了明月公子,这江湖之远还有谁人慰你零丁?”我耸耸肩,续道,“而你今日肯向我说这许多话,分明就是默认不排斥他的深情,却偏偏要我来做这聒噪雀儿么?”
“我不想为难明月公子,正如他一直都没有为难我。”水镜眼眸中雾气若隐若现――真奇怪,方才说起那么多江湖龃龉都不曾动容的人儿,提到那深情守望她的少年,竟直欲落泪了么?是觉得自己的心负了那年夜雪,还是觉得经年之后的物是人非载不动此时明月?
不是不感动吧,不是不在意吧,只是情若咫尺,情怯。
她曾经爱的,一生都会永远铭刻的,从来是那可望不可及天涯飘雪,痴傻的人儿啊,这一点那少年怎会不明白。
“所以,明月公子这不是央我来‘为难’你了么?”折下一枝梅花簪于她发间,迫她看向院落之外的红梅,“难道你不明白?花开堪折直须折。”
“所以,我也该为难他么?”低低地,水镜轻声一语。
“嗯,我想明月公子此刻应在那红梅之下候你了。”我开颜,抬手为她轻理云鬓,“所以,要不要为难他,你且自便。”
中宵蓦然就下起了三月夜雨,仿佛要洗尽这一场解开心结的花底离愁。我跳上院中小轩屋顶,望见红梅之畔果有一例绰绰的隽影,不禁微笑,踏月离去。
――这便完满了吧,她不再是什么镜花水月。
――她已找到她的明月,已是那人一世的惜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