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不是,到底为的什么,也便只有絮母自己知道。”族叔道。
“胡说乱扯!”庖牺忍不住道。
族叔不料庖牺当众指他扯谎,怒道:“那是我亲眼看见,假的了么?”
“谈及行云布雨,只有天母才能够,这是你们这些族中老人说过的,飞天入地向来也只是圣山上大神们的看家本事。人生长在土地上,饿了就采摘树枝上的野果,渴了就将头扎进浊水大口吞咽,身体自然和鸟兽虫鱼一样,都是血肉皮毛,却也没什么不同,倒是凭了什么去掌控风雨。”庖牺道。对于虚妄夸大之说,他向来不信,即便是部族里流传下来的那些关于圣山的传说,他也总是多多疑问,自小便追问族中老人:圣山有咱们的石头山高么?天母也住山洞里么?神能腾空飞翔,也生了鸟一样的翅膀么?大神是怎么招出风雨雷电的……圣山谁也没见过,更没人去过,那山有多高,神生得什么模样,自然无人能说清。族中老人们把从前听到的传说转述给他,为显得自己见识广博,更胡乱添加许多离奇的故事进去。故事添得多了,漏洞便也多了,他们这些编得并不周圆的故事耐不住推敲,在庖牺的不懈追问下,终于期期艾艾,回答不出,情急下,搬出老人的威严,板起脸来不许庖牺再问。是以随着年岁增长,庖牺越发质疑这些传说。
族叔急道:“絮母掌控风雨是靠着部族大巫代代相传的秘术法力。若论生存的本事,人确是比鸟兽虫鱼都不如,鸟长了翅膀利爪,兽有角蹄獠牙,虫豸机巧善变,鱼生有鳍尾,可以潜水。只有人最软弱,亏得历来大巫懂得秘术,屡屡助部族度过难关,若没有秘术,黄土地上,早不见人了。”
“这么说来,天母倒是公平的紧呐。只是秘术到底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只传大巫一人,传给众人,让族中男女都懂得了那不是更好?”石突然插嘴道。
族叔沉吟了片刻,忽没来由地问道:“你在哪?”
石左右瞧瞧道:“山洞啊。”
“山洞哪来的?”族叔问道。
“山洞?”石摸摸头道,“山洞本来就在这山上,什么哪来的?”
“是啊,谁也说不清山洞哪来的,当我们猜不透、看不懂一个难题时,只好认为那是事物本来的面目,即它原本就是这样。”族叔点头道。
“你说些什么?我用不用拿角杖帮你敲敲头,让你清醒过来?”石比划着角杖道。
“我要说的是,秘术从哪里来?秘术的法力怎么发出?我不知道,我只当它本来就有,依靠大巫代代口耳相传留存,更详细的东西或许只有你知道。”族叔道。
“我知道?”石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道。
“因为你是手执角杖的人!”族叔盯着石手中赤红的角杖道。
石扭头看向蛙,她正倚着石壁呆坐着,这边的说话似乎一点也没听见。庖牺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树枝,道:“手执角杖的大巫,洞外大雨下个不停,山下的村落里还有许多黍米没搬完,你施一次法,让雨歇一顿饭的工夫,等族人们搬了粮食回来再下也不迟。”
石摇摇头道:“那怎么行,不到部族生死存亡的时候,我怎么能随意施法?”
“哼,你们的鬼话只怕哄三岁孩子也不能!”庖牺道。他摔下枝木,走到蛙身旁坐下。
“这小子竟连尊重大巫也不知道,作长辈的你soudu.org该好好斥责他才是,若不为了部族大事,我早施法,将他变成一只青蛙了。”石恨恨道。
“大风族里只有两个人不信这些古老的传说,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你。”族叔道。
“我怎么不信?我信得很呐。”石道。
“那么你还有胆夺取大巫的角杖?”族叔道。
“……我看这棍子挺漂亮的,拿来玩玩,玩够了便还她。”石挤眉弄眼地说道。
族叔不再理他,自顾自合了眼打瞌睡。
山中的夜晚来的早些,连绵的大雨更使天早早黑了。密林的夜晚是属于狼群的,数十头狼从山的另一边转过来,包围了山洞,它们蹲坐在雨中的岩石上,仰头嗷嗷地嚎叫。可是洞口的火光和飘出来的烟气使它们最终也没敢冲进山洞,它们在洞口转了好大一会,终于接连着退去了。
蛙依旧呆呆地坐着,更不向身旁庖牺瞧上一眼。山洞正中的火堆烧得正旺,火焰上下乱窜,火光映在蛙如水的面庞上,明暗相互交替着。庖牺有意与她交谈几句,可看着他冰冷的面孔似乎不愿意说话。庖牺寻思着,从絮母离去后,蛙似乎变了一个人,先是任石抢夺了角杖,后来族中琐事也不闻不问,对自己更是冷淡得出奇。蛙到底怎么了?庖牺百思不得其解,他又盯着蛙瞧了半晌,她只是雕像般呆坐着。庖牺终于忍不住问道:“蛙,你到底怎么了?”
蛙头也不抬,道:“我没怎么。”
“我知道有事,你告诉我,以前有什么事你从不瞒我的。”庖牺又道,“我问你,角杖被石偷了去,族人却只支持你,只要你愿意,角杖是可以讨要回来的,你为什么……”
蛙不等他说完便道:“讨回来又怎样?你愿我做大巫么?”
“当然不是,絮母答应过,你不愿做大巫,尽可将角杖转授与别个。”庖牺道。
“这是絮母搪塞你的话,你走后,她又说了别的话。”蛙道。
“那又是什么?你告诉我,我想帮你。”庖牺将手按在蛙肩上道。
“谁也帮不了我。”蛙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山洞别处去了。庖牺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
大山洞近旁还有许多小山洞,大风族人时常在洞口点燃柴火熏烧,留下柴草灰烬,防止山中熊?虎罴等猛兽占了山洞作巢。石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搬了几张兽皮过去,铺设妥当,一个人悄悄溜进去,走之前再三叮嘱族人不许靠近他的山洞。
石在松软的兽皮上打了数个滚,掏出角杖,欢喜得捧起来亲了又亲,随即一个高蹿起来,几步走到洞口,左右看看,没发现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喃喃自语道:“总算忍过来了,可真难熬呢,这回好玩了……”他四下里环顾着,像是在找些什么,目光猛地停留在火堆上,自语道:“先用你试试。”他伸出角杖,对那火堆遥遥一指,火势毫无来由地一下弱了很多。但石似乎并不满意,他又用角杖一指,道:“还不灭么?”只见大火呼地一声瞬时间便熄灭了,山洞顿时变黑了。“这么黑,有些吓人呢。”石自语道,他摊开一只手,用角杖虚指一下,摊开的手心忽地凭空冒出一团火,他手臂轻抬,手掌翻转,那火团徐徐飞向熄灭的柴堆。等火团落到柴堆上,石手指突然张开,火团暴胀,柴堆借势燃烧起来。石歪着嘴,看着角杖闪烁出的微微红光,嘿嘿地笑出了声,又自语道,“没有翅膀就不能飞么?”他用角杖指向地面,低头看自己双脚缓缓漂离地面,平稳地飞到兽皮上,身体倾倒,一点点躺下来。
“这样活着才有味道。”石对着角杖道,他目光越过角杖,看见石壁上贴着一只四脚蛇,他咬牙道:“我的山洞,准你进来了么?”手臂猛然间变长,直伸到四脚蛇处,一掌将四脚蛇拍死在石壁上。
大雨接连着下了三个昼夜,第四日早晨还未止歇。族叔整理杂物时猛然记起,村落大帐里尚遗有司卜用的龟骨、标识天日的刻牌、记录族事的筋绳、硬蚌壳、毒蟾蜍粉末、衡量长短的象牙标等许多物什,若再不及时搬走,只怕雨一发下得大了,山洪倾泻,那些粮食和器物便白白被水冲走了。当下引了众猎手,冒雨回到村落。大帐里早进了水,众人在没膝深的水里摸了好一会,诸般器物,只找到一半。他们将这些器物收拾好,尽皆搬出大帐,只是两个贮存黍米的土仓都进了水,粮食早被水冲走了,众人不免连连叹息,弃了大帐,顶雨向山上爬去。
族人们刚到山脚,雨便又大了。族叔害怕大雨冲落山上的岩石泥土,招呼族人们尽快赶回山洞。可山路泥泞,极难行走,众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爬到山脚,已是跌了许多的跟头,浑身沾满泥水。
红木落在最后,他咬紧牙,吃力地挪动步子。刚过了山谷,前方是一处陡坡,这段路原本便十分难行,加上这几日大雨,斜坡上的土阶早被雨水冲平了,攀爬起来更加困难。红木弓着腰,手足并用,吃力地跟在庖牺后面,一个没留神,又摔了一跤,他抖抖满头雨水,咧着嘴道:“拉我一把。”
庖牺递出手中的刻牌,拉起红木,两人都爬上坡顶。那刻牌即是一根獐腿骨,上面满是粗细长短不一的划痕,细短划痕表示着一日,间四逢十_4460.htm都用粗长划痕标志,那是代表了五日和十日。獐骨原本洁白透彻,这时沾满了泥水,变得乌秃秃的如熏烧过的枝木一样。
“可算上来了。”红木笑道,他擦了擦雨水,手指在额头上留下几条泥巴印。
族叔见两人落后许多,大喊道:“赶紧走吧,大雨冲得山石松动,这里可不安全呐。”
“快看!”逐马指着山下道。
众人随他指处看去,只见一股激流从山谷冲出,转瞬间便漫进山脚下的村落。山洪带着泥沙,卷着残枝断木,以毫不可当之势推平了整个村落。大帐草屋木棚都被洪水冲毁了,原本错落有致的屋舍都消失不见了,只能看到些许草帘和木棚顶盖在翻涌着沫子的浊水里打着旋顺流而下。
族叔捋了捋胡子,叹着气道:“好大的洪水,这次的涝季,和以往可有些不同啊。”
“走吧!”逐马道,“我饿得厉害。”
山洞里众女围着篝火,正用骨针在羊皮上穿梭,缝补着皮袍。只有石百无聊赖地坐在洞口,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刮了他一脸,他打个激灵,抹了一把脸,看见猎手们回来了,他急忙抓了角杖爬起来。
“把这个放里面去,象牙标搁在石壁上……龟甲通通扔进那边的大瓦罐里……”石挥舞着角杖不停地大声调度着。
“筋绳呢?记事的筋绳!”石找了一圈,没看见筋绳,不禁大声喝问。他说的筋绳是大风族的记事长索,上面打满了大大小小的结,各结的样式也不尽相同,但凡族中发生大事,族人都会在筋绳上挽结记录。整团筋绳实为首尾连结在一起的各段短筋绳组成,其究竟有多长,共记录了多少部族大事却是无人知晓。
“那绳子被洪水冲走了。”庖牺道。
“那是族中用以记事的顶重要的器物!”石怒道。
庖牺满不在乎道:“被水冲走了,那又有什么法子?我早瞧那绳子难以长久,不如陶瓦石器耐得起风吹日晒、埋入土里也不会腐烂。还有筋绳上记事的结更是混乱复杂,难以区分。我真想不通,部族为什么选它来记事。”
“你懂些什么?不用筋绳,用瓦石么?瓦石能打结么?”石问道。
“干嘛打结,在瓦石上刻划一些符号图画不是更好么?”庖牺反问道。
石急道:“那怎么成?结绳记事是祖宗留下的规矩,那是随便改的么?”
“族规又不是从空里掉下来的。这话是你说的吧?”庖牺道。
石环顾四周,见族叔等人并没说话,知道自己这个大巫名不正言不顺,有心责难庖牺,却无计可施。他心道若想服众,必须先得树立威望,当下隐忍下来,心里只是琢磨着如何提高威望,道:“好吧,你说得对,族中也不另制记事的筋绳,只等你创造出能记事的符号图画就是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