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新大巫,当然按絮母的吩咐,带领族众,拜迎新天地中的第一缕日光。”石在木坛上俯视着蛙回答道。
“偷取了角杖,你便成了大巫么?”蛙道。
“若连角杖都看护不住,还有什么脸面做大巫?现下角杖在我手中,我便是大风族的大巫,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石把玩着角杖道。
蛙的面容僵硬,她盯着石,不言语了。
大风族从没发生过抢夺角杖的事,族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商讨处置,坛下乱作一团,众人相互交谈争论不休。逐马凑到族叔身旁,道:“这可怎么办?”
族叔道:“角杖也可以抢的么?”
逐马愣了片刻,说道,“我只知道拿了角杖的,便是我大风族大巫,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说的什么话!若是野狗将那角杖当骨头叼了,你也认畜生当大巫么?”庖牺怒视着他这憨直的兄长道。
“说不准那也只好这样,角杖无论在谁手中,都是天母的意思,我们只需听从安排便是了。”逐马无精打采道,他昨夜睡得晚些,刚刚又被号角声惊醒,是以早上清爽的晨风也吹不走他浓浓的睡意。
“膜拜礼典已做完,絮母昨夜飞升了,她的躯壳在这木棺里,我们早日将她送归族冢吧。”石说着欲下方坛来。
“慢着!”庖牺将他拦住道,“将角杖还与蛙,她才是真正的大巫。”
“庖牺,你别忘了,‘大巫不可有男女间的爱欲’,蛙做了大巫,你们就不可以在一起了。蛙,我没说错吧?”石得意道。
蛙张张嘴,想说什么,转头看了庖牺一眼,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庖牺知道蛙不愿做大巫,但石理直气壮地明抢了角杖,又在族人面前以族规戏辱她,不免怒火上涌。他知道蛙羞于在此事上反驳,于是替她争辩道:“自古以来,族中大巫的职位代代相传,新大巫都由老大巫选出,角杖传承即是大巫的新老更迭。先人们留下的族法虽没定出选举新大巫的确切规矩,但昨晚絮母交待得明明白白,并燃龟骨向天母祈求过,大巫之位已确传与蛙了。你现今夺了角杖,胡乱发号施令,上天也不容许。何况大巫即是族母,向来由族中女人担当,你一个男人没来由的做什么族母?”
“凡事都有头一遭,族规又不是从空里掉下来的。关于‘大巫向来由族中女人担当’,这事我从头到脚,从脚再到头,连头发梢都表示反对。男人们上山打虎豹,下河抓泥鳅,在草地上追兔子,用石块掷秃尾巴鹰……我们男人为了养活全族,时时面对着死亡,为部族献出了浑身的力气,昨日,我们的勇士逐马一人便打死了五只黄羊。而女人们呢,只会拿了这根杖子,指东指西,喋喋不休。我要说的是:这样不公平。‘族母’叫着不方便,尽可改口叫‘族父’。好不好听我倒不在意。”石在木坛上扭来扭去道。
逐马忽道:“女人会生孩子。”
“是啊,女人会生孩子,而我们男人会得更多。”石冲逐马挤眉弄眼道。
“那得问族人们同不同意!”庖牺侧身挥手道。
大风族自结绳以来,大巫新旧易位已历十数次,牛筋绳上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结即便用十个人的手也数不完。族里发生过的大事不计其数,可从来未有族人据族中器物为己有之事,偷盗抢夺自是从没有过,窃取角杖自立大巫更是闻所未闻。族中男女皆以为偷盗是莫大的罪恶,是狼的行径,狼时常撕坏族人的草帐、抢夺部族饲养的牛羊,在这宽阔的草原上,族人们最不喜欢的兽类就是狼。当下木坛下的族众举着拳头齐呼:“不同意!把角杖还给蛙母!”
蛙并未持杖接受第一缕日光,严格说来还不能算作大巫,正如蝌蚪在没生出四脚之时不能称它为青蛙一样。可族中男女恼恨着石,巴不得蛙尽早夺回角杖,是以喊她为蛙母,即是已认了她为大风族大巫之意。
石将角杖捧在胸口,谨慎地左右张望,生怕怀中之物被人夺了去。这时蛙终于开口道:“絮母说过。”四下里登时静了,蛙接着道:“不是角杖在挑选合适的人做大巫,是大巫自己站出来接取角杖,他既然这么喜爱角杖,那么就让他拿着吧。”
“那怎么行?”庖牺急道。他不想蛙竟这么轻率地将角杖让给石,毕竟这是族中顶重要的族权之物,他寻思着帮蛙夺回角杖,再找另个合适之人将角杖传了去,可蛙却自己拿了主意。他疾步到蛙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蛙道:“我不是为自己。”她对视着庖牺道,“我是为了大风族,由他去吧。”
蛙的面庞似水,言语冰冷,庖牺觉得她仿若变了一个人。石也颇感意外,他没想到蛙会主动将角杖让给自己,赶紧趁机道:“絮母的魂魄还在四处游荡,我们需得尽快将她的躯壳送入族冢,令她魂魄有所归处。”
蛙扭头看着冰冷的棺木,絮母走了,把无穷无尽的烦恼留给了她。她忽觉得浑身的疲惫,走近木棺,伏在上面抽泣起来。石抹些口水涂在眼上,放声大哭。众人受了感染,都落了泪,登时木坛下唏嘘声一片。红soudu.org胡子族叔敞开喉咙唱道:
“浊水还在流淌啊,白骨已入黄土;
篝火还在燃烧啊,血肉变得冰冷。
在那遥远的天边,圣山隐没在云里,
大神们无愁无忧,她们永远不会老。”
族人们将木棺埋入族冢,把许多兽骨在冢前焚烧了,将灰烬扬撒在族冢各处,族叔又唱了一回,族人们再三拜别,才缓缓离去。众人已走干净,蛙仍是跪在絮母冢前,一动不动。庖牺回身叫了几遍,见她不应声,只好跟了逐马回去。
石不知忽从哪里钻出来,他缩手缩脚地凑近蛙,蹲坐在她身旁,说道:“絮母早飞到圣山上去啦,你也无需这么难过。我也知道你不愿做大巫,才抢着帮你接过来,这么艰苦的活计也便只有我来做。哎,那也不消说了,你也不必记我什么好处。”石的眼珠滴溜乱转,接着道:“只是,絮母走之前,没留下什么给你么?”
蛙沉着脸,过了片刻,才站起身道:“当然留了,现今你手里攥的却不是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角杖。除了角杖,絮母没留下别个秘术法门类的玩意?”石瞪着眼睛问。
蛙正色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石道:“这是族中大事,又会有谁不知道?”
蛙道:“你既知道大巫传有秘术,还胆敢抢夺角杖!”
石摇着头道:“对于没见过的传说,我终究是不太敢轻易相信。再者说,你若当真掌握了什么秘法,这角杖我便怎么也得不到了,这些莫须有的故事也只能蒙骗族里那些愚鲁男女,怎么能骗得了我?现今我更是一百个不相信,话虽这么说,不过,眼下角杖在我手里,你若当真懂什么秘术法门,不妨使用一丁半点出来,我这便将角杖还了与你。”
蛙皱着眉攥紧拳头,想是内心正犹豫不决,过了片刻,才缓缓松开,她道:“大巫的秘术只有在部族生死存亡之际才会显露,怎会如儿戏般轻易使用?”
石长吐一口气,释怀中掺杂着失落,说道:“那么我只好当秘术从未有过了。”
“絮母留下的石头躯壳你没看见么?对日头做膜拜礼典时,角杖射出耀眼的光你也没见着么?”蛙道。
“絮母留下的是石头躯壳?那要挖开坟冢才知道。至于角杖,找块好看的石头对着日头,也能四射出夺目的色彩。”石用两指捏起项颈上皮绳系着的一个蓝色晶石,对着日头反复旋转。
“早早晚晚,你总会亲眼见到的。只是到了那一刻,你不要被秘术匪夷的法力所吓倒才好。”蛙冷冷道。
“我倒真急着瞧一瞧,开开眼。”石笑道,“时候不早了,还得向山上搬些器物,我需得回去调度安排。又要下雨呢,涝季果真到了。”他哼着小调回去了。
蛙抬头仰望,只见天气突变,阴风渐起,眼瞅着瓢泼大雨只在须臾之间,她对着絮母的坟冢又拜了几拜,才踟蹰离去。
上山的路上人头攒动,远远望去,无数个黑点如搬巢的蚂蚁一样正向半山腰缓缓移动,接连着消失在半山腰的几个大山洞里。大风族人趁着大雨未来之际,正抓紧时机将村落中的东西向山洞搬运。
“柴草堆到那边那边,这里是储放食物的地方……嗨!轻点,你这蠢_4460.htm家伙,瓦罐摔破了我剥你的皮来盛放黍子……”石挥舞着角杖喝道。洞中众人都忙着搬运整理杂物,只有他大摇大摆左右前后乱转,不停地发号施令,众人厌恶着他,只是他手中拿着族权之物,大伙不好直言忤逆他,都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忙碌。
石心里道:“职权,高高在上,这滋味真不错。”正自暗暗得意,忽听到身后一阵咔咔的声响,他猛地转过身来,却见一大眼男孩正蹲在地上流着口水瞧着他,男孩手中抓着半截被火烧黑的木棍,兀自在岩石上胡乱涂抹着。“哎!你怎么不去干活?”石走到男孩近前俯身道。那大眼男孩刚刚断奶,还未曾学会说话,他痴痴地盯着石,将一根手指塞入嘴中反复吮吸。
“怎么不说话?至高无上的大巫在问你话,你这个脏啦吧唧黏糊糊的小屁孩!”石瞪着眼睛大声道:“快去干活,要不我就施展秘术,将你变成一只只会瞪眼睛的青蛙!”他在大眼男孩面前左右摇晃着角杖道。
男孩受了吓,咧嘴嚎啕大哭。从洞口走过来一粗壮女人,抱起男孩不住抚摸拍打,不忘努着嘴瞥石一眼。石自顾自道:“小家伙,却生有一副大嗓门。”粗壮女人哄着孩子睡熟,又整理洞中瓦罐去了。
山洞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哗哗倾泻不止,族人们知道涝季真的到了。涝季里,降水明显增多,大雨通常连下数个昼夜。山下大风族的村落往往被山洪冲毁,因而每次在旱季结束涝季来临之前,大风族都会搬入山洞之中,等涝季过了,洞中所贮存的粮食柴草也使用将尽,族中猎手才出洞捕猎。因这山洞处在半山腰,族人捕猎取水上下山都极不方便,是以洪水退后,族人们仍会回到浊水河畔,重新搭建木棚草屋。大风族这般生活了无数个旱涝季。絮母生时曾累次说过,浊水每逢旱涝季便暴落暴涨,不利于部族的长久稳定,终究须得另觅一处水草丰茂风雨柔和之处建立固定的村落,大风族才会强盛,族人才会增多。可是想到前程未卜,路途遥远,族人皆不敢轻谈迁徙,几次部族议事虽商讨决定了族迁,总会因种种突发之事羁绊,最终全盘计划付诸流水。
庖牺听着洞外呼啸的风雨声,不禁道:“絮母说得对,这里每逢涝季便风雨急骤浊水泛滥,部族早一日迁去别处,便早一日享得太平。”
“此地有此地的好处,别处有别处的不足,青天底下放眼尽是黄土,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族叔接着道。
“沿浊水而上,总有地势高拔之处,我们迁到那里,好歹不用每逢涝季就得跑进山洞躲避洪水了。”庖牺道。
“恐怕这样的地方也不好找。”族叔两眼望着虚空,似乎陷入了无边的回忆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我经历过的最热的一个旱季,沙石滚烫、草木枯死、土地龟裂,牛羊鹿等兽类都结群跑了,连浊水都被炙阳烤得干涸了。没有食物果腹,竟有一半族人生生饿死。剩下的族人只好离开这祖祖辈辈狩猎的地方。我们沿着干涸的河床一路向北,走了五十余日,河床忽然掉了方向,原来是前面的一排高山挡住了河流的方向,河床顺山势走向由南北转为东西,这时族中只剩下几百人,都已瘦的皮包骨头,而且又累又饿,大伙着实走不动了,只好躺下来等死。”
“族人都死了?”红木问道。
“都死了还有你么?”水荷道。
族叔接着道:“那时絮母还是个小姑娘,眼看部族面临亡族之祸,不得不施用大巫代代相传的秘术。她举起角杖,向天空划过一圈。只见原本瓦蓝没有一丝云的晴空,忽地冒出数团乌云,紧接着刮起凉风,落下大雨。族人们欢喜得在泥水里打滚。”
“后来呢?”红木急问。
“后来,后来旱季就过去了,浊水又流淌起来。北方的山峦挡住我们,大伙只好掉转头,又回来了。我们依旧上山捕猎、下浊水捞鱼,什么都回到原样,只是絮母一下变老了十几岁,她从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一下变成了头顶生有几丝白发的半老妇女。”58xs8.com